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3章

这一年的秋闱放榜日,来得格外喧嚣。

一大早,京城的贡院外便挤满了看榜的人群。沈府上下更是从寅时便忙活开了,洒扫庭院,准备喜钱,就连平日里最爱在佛堂念经的沈夫人,今日也穿了一身崭新的团福纹暗红锦袍,端坐在正厅,手里虽捻着佛珠,那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往门口瞟。

林晚吟站在沈夫人身侧,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神色温婉,心底却也难免有些紧张。

“母亲,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林晚吟轻声劝道,“寒哥才学出众,定能榜上有名,母亲只管放宽心。”

沈夫人接过茶盏,却没喝,只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慕寒那是咱们沈家的千里驹,可这考场如战场,万一有个闪失……哎,这报喜的人怎么还没来?不是说辰时就放榜了吗?”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管家老泪纵横的嘶吼声,那声音大得几乎要掀翻了沈府的屋顶。

“中了!中了!大少爷中了!”

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正厅,也顾不上规矩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大少爷中了!还是头名!解元!咱们大少爷是解元公啊!”

“哐当”一声,沈夫人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她猛地站起身,身子都在颤抖,一把抓住管家的肩膀:“你说什么?解元?当真是解元?”

“千真万确啊夫人!”管家激动得直抹眼泪,“报录官已经进了巷子口了,那锣鼓敲得震天响,咱们沈家的大门都要被道喜的人挤破了!”

“好!好!好!”沈夫人连说了三个好字,眼泪夺眶而出。她双手合十,对着虚空连连拜了几拜,“列祖列宗保佑!沈家终于出了个解元!我死后也有脸去见老爷了!”

林晚吟也被这巨大的喜讯砸得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扶住沈夫人,眼中含泪笑道:“恭喜母亲,终于得偿所愿。寒哥他是人中龙凤,如今一朝成名天下知,沈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沈夫人转过身,一把抱住林晚吟,笑得见牙不见眼:“晚吟啊,你是咱们沈家的福星!自从娶了你,慕寒这运势就一日比一日旺!快,快让人准备赏钱,凡是今日来道喜的,通通有赏!赏双份!”

整个沈府瞬间沸腾了。

不多时,身穿大红官服的报录官在一片鞭炮声中跨进了沈府大门。沈慕寒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一身青衫虽已沾了些尘土,却掩不住那眉眼间的意气风发。

他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廊下的林晚吟。

四目相对,沈慕寒拨开人群,大步走到她面前。他眼中的光亮得惊人,那是少年得志的狂喜,也是想在心爱之人面前炫耀的急切。

“晚吟!”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中了!我没让你失望!”

林晚吟看着他,心中涌起无限柔情与骄傲。她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柔声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夫君是最棒的。”

“哎哟,解元公和夫人真是鹣鲽情深啊!”一旁的报录官笑着打趣,“这一高中,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喜事都让沈公子占全了!”

周围的宾客也跟着起哄大笑。沈慕寒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抓着林晚吟的手却没松开,反倒握得更紧了些。

这一日,沈府大摆流水席,宴请四方宾客。

前来贺喜的马车将沈府门前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平日里那些有些矜持的世家大族,今日也都派了管事甚至亲自登门送礼。毕竟,一个二十出头的解元,那意味着将来极有可能是一甲进士,前途不可限量。

林晚吟作为当家少奶奶,忙得脚不沾地。她既要安排席面,又要接待女眷,还要应对各种恭维与试探。

“哎呀,这就是解元夫人吧?瞧这通身的气派,难怪能旺夫呢!”一位穿着绸缎的妇人拉着林晚吟的手,笑得格外热络。

“哪里哪里,是夫君自己争气。”林晚吟谦逊地应道,笑容得体而周全。

“沈少夫人太谦虚了。听说沈公子读书时,都是少夫人在旁红袖添香,这功勋章里,少不了少夫人的一半啊。”另一位官家夫人也凑趣道。

林晚吟一一应酬着,虽然身体疲惫,但心里却是甜的。丈夫出息,做妻子的自然脸上有光。

然而,这热闹的宴席之上,总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像细针一样扎进这锦绣团花之中。

主桌之上,沈夫人红光满面地接受着众人的敬酒。几杯酒下肚,她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沈夫人真是好福气啊。”一位族里的婶娘酸溜溜地说道,“如今慕寒中了解元,将来若是再点个状元,那可就是文曲星下凡了。沈家这门楣,算是彻底光耀了。”

“借婶娘吉言。”沈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慕寒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读书刻苦,没让我操过心。”

“是啊,事业上是不用操心了。”婶娘话锋一转,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正在不远处招呼客人的林晚吟,“只是这家里头,若是能再添个一男半女,那才叫真正的圆满呢。这都进门快两年了吧?怎么还没动静?”

这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沈夫人大半的热情。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有些讪讪地放下酒杯:“缘分未到,缘分未到。大夫看了,身子没大毛病,就是调理调理。”

“哎哟,这调理可得抓紧。”另一位嘴碎的妇人也插话道,“如今慕寒身份不同了,那是解元公,以后还要做官的。若是膝下无子,到了官场上也要被人笑话。再说了,这男人一旦有了功名,身边的诱惑可就多了……”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太浓,沈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虽然不喜别人嚼舌根,但这番话却实实在在戳中了她的软肋。

是啊,儿子如今出息了,那是人中龙凤。林晚吟虽然出身好,才情好,可若是生不出孩子,这就是沈家最大的隐患。

远处,林晚吟正在吩咐丫鬟上菜,忽然觉得背脊一凉。她下意识地回头,正撞上沈夫人那复杂的目光。

那目光里,不再是纯粹的慈爱,而多了一种审视,一种衡量,甚至……一种隐隐的不满。仿佛在说:我都给你这么好的台阶了,你怎么还没爬上来?

林晚吟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若无其事地招呼客人。

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沈府终于安静了下来。

听雨轩内,红烛高照。

沈慕寒喝了不少酒,脚步有些虚浮。他在小厮的搀扶下走进卧房,一见到林晚吟,便挥退了下人,像个孩子一样扑了过来,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蹭着。

“晚吟……晚吟……”他带着醉意呢喃着,“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林晚吟扶着他在床边坐下,替他脱去靴子,又绞了热帕子给他擦脸:“我知道你高兴。喝了这么多,难受不难受?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不喝!”沈慕寒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拽,将她拉进怀里。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晚吟,你知道吗?今天在席上,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一个个都来巴结我。还有苏老太傅,他特意让人送来了贺礼,还夸我有宰辅之才……我沈慕寒,终于熬出头了!”

林晚吟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和酒气,柔声道:“是,夫君熬出头了。以后没人敢再小看咱们沈家。”

“不仅是沈家,还有你!”沈慕寒忽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眼神灼灼,“我要让你做诰命夫人!我要让你穿凤冠霞帔,比今日还要风光百倍!我要让所有人都羡慕你,嫉妒你!”

林晚吟看着他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心中感动,却又泛起一丝苦涩。

“夫君,我不在乎那些。”她轻声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怎么能不在乎?”沈慕寒大声道,“你是我的妻,我就要给你最好的!对了,母亲今天跟我说……”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沈夫人的话,眉头微微皱起。

林晚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母亲说什么?”

沈慕寒晃了晃脑袋,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说道:“母亲说……说既然中了举,就该考虑……考虑子嗣的大事了。说是……说是要咱们抓紧,别让沈家的香火断了……还说,若是我将来做了官,没儿子会被同僚耻笑……”

林晚吟的身子瞬间僵硬。

果然,即便是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这件事依然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夫君……也是这么想的吗?”她颤声问道。

沈慕寒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妻子的异样,他还在醉意中沉浮,随口应道:“母亲也是为了咱们好。晚吟,咱们是该抓紧了。我也想有个儿子,教他读书骑马,看他金榜题名……就像我今日一样。”

他说得那样自然,那样充满憧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林晚吟来说,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刀。

林晚吟看着眼前这个深爱的男人。他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规划,而那个规划里,必须要有一个儿子。

如果她给不了呢?

如果那个“宫寒”真的治不好呢?

那他现在的爱,现在的憧憬,会不会变成将来的怨恨与嫌弃?

“晚吟?”沈慕寒见她不说话,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嘴角,“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没……没什么。”林晚吟勉强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荒凉,“是有些累了。夫君也早些歇息吧。”

沈慕寒没有多想,倒头便睡,没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林晚吟却了无睡意。

她起身下床,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前。

窗外的月色清冷,照着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

今夜的沈府,灯火辉煌,荣耀万丈。可在这辉煌背后,她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

沈慕寒的高中,是一把双刃剑。

它给沈家带来了荣耀,也给林晚吟带来了更深的深渊。以前他只是个书生,无子尚可推脱说是为了学业。如今他成了举人,成了京城的红人,盯着他后院的眼睛就会越来越多。

一个不能生的正妻,在这个光芒万丈的解元公身边,还能站多久?

第二日一早,沈慕寒酒醒了,神清气爽地去松鹤堂请安。

林晚吟跟在他身后,眼下的乌青即便用了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

松鹤堂内,沈夫人正拿着一本黄历在看,见儿子进来,脸上的笑容比往日更加灿烂。

“慕寒啊,快来。”沈夫人招手道,“娘昨晚想了一宿。既然你如今中了举,有些事就该提上日程了。”

沈慕寒以为母亲说的是进京赶会试的事,忙道:“母亲放心,儿子定当再接再厉,绝不懈怠。”

“会试自然要考,但眼下还有一桩急事。”沈夫人放下黄历,目光越过沈慕寒,直直地落在林晚吟身上,“咱们沈家要办一场谢师宴,还要去宗祠祭祖。这祭祖的时候,若是能把有了身孕的好消息一并告慰祖宗,那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

林晚吟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帕子。

沈慕寒也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看了妻子一眼:“母亲,这种事……急不得。”

“怎么不急?”沈夫人脸色一肃,“你现在是举人老爷了,身份不一样了。昨儿个宴席上,好几位夫人都明里暗里地问我,咱们沈家是不是风水出了问题,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慕寒,你要知道,人言可畏啊。”

“那是她们嘴碎!”沈慕寒有些不悦,“晚吟身子弱,正在调理,母亲莫要听信那些闲言碎语。”

“身子弱就要治!”沈夫人语气强硬,“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城西有个‘观音婢’,说是祖传的秘方,专治妇人不孕。晚吟,从今儿起,之前的药停了,换这个方子试试。”

林晚吟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又是药?还是什么“观音婢”?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又是那种来路不明的偏方。

“母亲……”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怎么?你不愿意?”沈夫人眼神一厉,“如今慕寒出息了,你这个做妻子的,难道不该为他分忧吗?难道你想看着他被同僚指指点点,说他是绝户头?”

“绝户头”这三个字,太重了,重得像一座山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沈慕寒还要再劝,却被沈夫人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你别护着她!慈母多败儿,就是因为你平日里太纵着她,她才不把这事儿放心上!晚吟,我话撂在这儿,这次的药,你必须喝。为了慕寒的前程,你也得喝!”

林晚吟看着沈夫人那张因为执念而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的丈夫。

她知道,随着沈慕寒的高中,她在沈家的地位,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以前,她是下嫁的林家千金,沈家还要捧着她。 现在,她是高攀了解元公的无子妇人,成了沈家完美画卷上唯一的污点。

“是。”林晚吟垂下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破碎,“儿媳……遵命。”

从松鹤堂出来,林晚吟走在前面,脚步有些虚浮。

沈慕寒追上来,拉住她的手:“晚吟,你别怪母亲,她就是太高兴了,有些糊涂。”

林晚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深秋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是那样耀眼,那样充满希望。

“我不怪母亲。”林晚吟轻轻抽回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夫君,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沈慕寒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心中莫名地慌了一下:“晚吟,你怎么了?为何这般生分?”

“没有生分。”林晚吟摇了摇头,目光看向远处的天空,“只是觉得……夫君如今飞得高了,我也得……拼命追赶,才不至于被落下。”

沈慕寒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只当她是有些压力,便重新牵起她的手:“傻瓜,不管我飞多高,我都会拉着你。咱们永远是一体的。”

林晚吟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牵着。

一体的吗?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你飞翔的累赘,你还会这么紧紧地拉着我吗?

听雨轩的海棠树下,林晚吟看着那满地的落叶,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比往年都要冷。

沈郎高中,捷报频传。 但这捷报,却成了催命的符咒,贴在了她摇摇欲坠的婚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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