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阴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线,林昭看着那抹决绝的绯红一步步融入更深沉的黑暗,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竟发不出第二个音节。
他看见了她肩头洇开的暗色,看见了她踉跄却不肯弯折的脊背,更看见了……她方才染血的指尖,和那辆玄黑马车里递出的、象征着无尽深渊的曼陀罗令牌。
恩人之女,竟与夜亲王做了交易。
那股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他的痛惜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夫人若在天有灵,见到月烟小姐此刻的模样,该是何等痛心。他不能再让她错下去。
“小姐!”林昭猛地追上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那不是出路,是万劫不复!夜亲王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吐出那个足以让人胆寒的真相,“他绝非善类,与他为伍,您只会被啃噬得尸骨无存!”
前方那道绯色身影,终于微微顿了一下。
林昭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却见她缓缓侧过半张脸。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和那双……冷得让他心惊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犹豫,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经烈火焚烧后又急速冷却的死寂,一种斩断了所有退路的冰封。
“林副统领。”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破碎的瓷片,带着一种虚弱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太子殿下……可知你今夜当值,却擅离职守,在此拦我?”
林昭猛地一窒。
“你看到的,是你的‘误入歧途’的故人之女。”她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他,肩上的伤让她站立的身影微微有些摇晃,可那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棱,直刺过来,“还是……一个可能与夜亲王有所牵扯,值得你带回太子府仔细拷问的……可疑之人?”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砸得林昭心脏骤缩。他张了张嘴,所有劝诫的话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她不是在询问,她是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划清界限,也是在……提醒他他的立场。
他属于太子府。而太子,欲置她于死地。
“我……”林昭喉咙发干,“我绝不会……”
“你不会什么?”冷月烟极轻地打断他,唇角似乎想勾一下,却因牵动了伤口而作罢,只余一片苍白的冷意,“是不会禀报太子,亲眼见我與夜亲王接触?还是不会在太子下令时,对我拔剑?”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未曾出鞘的佩剑上。
“林昭,恩情是恩情,立场是立场。”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寂灭了,“你今日的不忍,我承情。但到此为止。”
她不再看他,再次转身。这一次,步伐更快,更决绝,那绯红的衣摆在残破的巷道上拖曳出惊心动魄的痕迹,像一道怎么也止不住的血痕,毅然决然地流向黑暗。
林昭僵立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带来的那点微弱的、自以为是的温暖,甚至没能靠近她,就被她周身的冰寒与绝望碾得粉碎。
*
伤口在叫嚣。
每一次移动,都像是有一把钝刀在肩头的血肉里缓慢地绞拧。凝玉膏带来的冰凉药效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尖锐的痛楚,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
冷月烟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从这里回她的偏僻小院,还有很长一段路。以她现在的状态,随时可能晕倒在半途。
不能倒在这里。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夜里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掌心里,那枚玄铁令牌的曼陀罗花纹硌得她生疼,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刺痛感。
——做我的执刀人?
——我只需要听话的狗。
那个男人冰冷又充满掌控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丝病态的慵懒,和一种能将人彻底看穿的残酷。
她猛地睁开眼。
是的,狗。至少现在,她是。她需要这份来自黑暗的“眷顾”,需要他指尖漏下的那一点资源和生机,去撕咬那些将她逼入绝境的人。
她颤抖着手,摸索着那枚令牌。指尖触碰到花蕊中心一个极细微的凸起,按了下去。
没有任何声音。
她背靠着墙,滑坐到冰冷的地上,静静等待。肩头的血似乎又开始慢慢往外渗,带走她体内所剩不多的温度。意识像潮水一样开始浮动,一些纷乱的、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温暖的春日,母亲温柔的手拂过她的发顶,院子里海棠花开得正好……
陡然变成冰冷的灵堂,父亲冷漠的眼神,继母伪善的笑容,以及……萧宸那双曾经盛满虚假柔情,最后却只剩下厌弃和冰冷的眼睛……
‘冷月烟,你不过是占着太子妃名位的木头,怎比得上楚楚万分之一?’
‘殿、殿下,姐姐她……她定然不是故意推我的……’云楚楚那带着哭腔的、白莲般柔弱的声音。
‘毒妇!滚去冷苑!孤再也不想见到你!’
刺骨的寒冷,无尽的饥饿,丫鬟仆役的冷眼和克扣,最后是那一杯奉命而来的、穿肠腐骨的毒酒……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这痛楚甚至压过了肩伤,让她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
她不能死。至少在那些人付出代价之前,她绝不能死!
就在这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不远处。
来人全身笼罩在纯黑的夜行衣下,脸上覆着同样的黑甲面罩,只露出一双沉静无波、却又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单膝跪地,姿态恭谨,却无声无息,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利刃。
“主人。”低沉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
冷月烟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恍然。夜临的人。来得……真快。
她借着墙壁的支撑,艰难地站起身,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他那个世界里的人该有的冷寂:“能走吗?”
“是。”暗卫言简意赅。他起身,上前一步,似乎想搀扶,却又在她冰冷警惕的目光下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请吩咐。”
“送我回去。”她吐出四个字,不再多言,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维持站立和行走上。
暗卫沉默地颔首,身形一动,并非搀扶,而是以一种不会碰到她伤口的方式,极为巧妙地为她格开了前方所有可能阻碍的杂物,并始终落后她半步,将她护在一个绝对安全的领域内。
他的气息收敛得极好,存在感低得仿佛只是她的一道影子。
一路无话。
只有她压抑的喘息和踉跄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夜里回响。
终于,那处偏僻破败、甚至连牌匾都模糊不清的“冷苑”出现在视野里。院内一片死寂,黑漆漆的,连一盏留给她的灯都没有。
暗卫在院门外停下脚步,再次无声跪下,如同他来时一样。
冷月烟没有回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在她身后,黑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
院子冷得像是冰窖。
仅剩的那个小丫鬟早已睡死,或许根本就没等她回来。
冷月烟径直走进冰冷的卧房,反手插上门闩。她走到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点点褪下早已被血和冷汗浸透的绯色外衫。
过程缓慢而煎熬,布料与凝结的伤口分离时带来细密的刺痛,让她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镜子里,肩胛处那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虽然血暂时止住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周围白皙的肌肤上,则布满了先前被拖行、殴打留下的青紫淤痕。
这具身体,脆弱得可怜,也狼狈得可笑。
可她看着镜中那张即使毫无血色、也依旧难掩绝色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再也映不出星光的眼睛,心底却一片诡异的平静。
她拿起夜临给的那盒凝玉膏。白玉般的膏体,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价值万金。
她用指尖剜出一大块,毫不犹豫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涂抹在狰狞的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肉的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仿佛要将骨头都冻结的寒意猛地钻入,紧接着又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从伤口深处升起,冰与火交织,带来一种近乎折磨的镇痛和愈合的快感。
她死死咬住下唇,忍住几乎冲口而出的呻吟,额角青筋微凸,冷汗瞬间湿透了鬓发。
这痛楚,清晰地提醒着她今夜发生的一切。
死亡的威胁,幽冥的马车,那个危险男人的审视,染血的誓言,冰冷的令牌,还有……林昭那双写满痛惜却无能为力的眼睛。
所有软弱的、彷徨的、渴望救赎的情绪,都在这冰与火的极致煎熬中被彻底焚毁、碾碎。
药效逐渐发挥作用,剧烈的痛楚缓缓褪去,一种全新的、冰冷的力量感似乎正从伤口处弥漫开来,流遍四肢百骸。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那枚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血肉的曼陀罗令牌。
然后,她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冷月烟”的软弱和温度彻底湮灭,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她轻轻开口,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那个将这令牌给予她的男人,声音低得像情人间最亲密的耳语,却又冷得坠入无间深渊:
“殿下,您会看到……您选的这把刀,能为您搅动怎样的风云,又能为您……带来多少乐趣。”
月光冰冷,镜中人的眼眸,亮得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