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由最初的细碎盐粒,渐渐变成漫天飞舞的鹅毛。不过一两个小时,窗外的世界已覆上一层浅浅的银白。滨城的冬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了。
政治部办公室里,暖气片散发着燥的热气,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与凝重。窗外雪落无声,室内也安静得能听到暖气水管的细微嗡鸣和几个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张事最终没有当场给出结论。他只是对陈欣妍说,她的情况组织上会研究,让她先回招待所等待进一步通知。又叮嘱周志刚,作为军人,要注意影响,在组织决定前不要对外多说什么,更要照顾好怀孕的妻子。至于李秀梅,他让周志刚立刻送她回医院休息。
一场三方对峙,以一种悬而未决的方式暂时收场。
陈欣妍独自走出政治部大楼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她没带伞,细密的雪花落在她的头发、肩膀和背包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她拉高了围巾,埋头走回招待所。
一路无言。只有踩在初雪上的咯吱声,和她自己平稳的心跳。
回到招待所,李管理员看到她肩头湿漉漉的雪花和略显疲惫的神情,眼神闪了闪,没多问,只是说了句:“炉子生好了,走廊尽头有热水,可以去打。”
“谢谢。”陈欣妍点点头,上楼回了房间。
房间里果然暖和了些,一个小小的铸铁煤炉子放在墙角,炉膛里煤块烧得正旺,发出橘红色的光。炉子上坐着一个铁皮水壶,壶嘴冒着袅袅的白汽。
看来,随着雪落,招待所也开始提供基本的取暖了。这算是军区体系的福利。
陈欣妍将湿了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靠近炉子烤了烤冻僵的手。炉火的暖意慢慢驱散了身体的寒冷,但心底的那份沉静并未改变。
今天这场会面,基本达到了她预期的效果。明确了周志刚已婚且态度坚决,表明了自己放弃婚约的立场,将难题抛给了组织,同时塑造了一个“懂事但无助”的弱者形象。接下来,就看组织上如何“研究”和“决定”了。
她相信,在当前的形势下,一个稳妥的、至少能让她暂时留下的安置方案,是大概率事件。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时候会超出个体的算计。
就在陈欣妍回到招待所不久,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已经开始在军营的某些角落里悄然滋生、蔓延。
政治部毕竟不是密不透风的墙。周志刚被紧急叫去,随后他怀孕的妻子也匆匆赶到,再加上一个穿着土气、身份不明的年轻姑娘……这种组合本身就足以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首先是在政治部大楼里。几个看到陈欣妍进出、又隐约知道周志刚情况的事和文员,私下里便有了议论。
“听说了吗?周副部长家的儿子,好像冒出个乡下未婚妻?”
“真的假的?周志刚不是结婚好几年了吗?儿子都会跑了。”
“谁知道呢,老辈人订的娃娃亲吧?那姑娘今天都找到政治部来了!”
“啧啧,这可麻烦了。周志刚媳妇都快生了,这算怎么回事?”
“组织上肯定得管。那姑娘看着怪可怜的,一个人来的,老家好像还没人了……”
机关里消息灵通,但相对克制,议论也多限于“情况复杂”、“组织处理”的层面。
但消息传到基层连队,传到家属院,味道就渐渐变了。尤其是在一些闲暇时间较多、信息传递又快的家属和闲散人员中间。
下午,王小梅换班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服务社,买点针线。服务社里,几个相熟的家属正在柜台边一边挑东西,一边低声说着什么,看到她进来,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又更热烈地议论起来。
“小梅来了?听说了吗?三所住进来个姑娘,说是周志刚的未婚妻!”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丈夫是后勤的助理员,消息最是灵通。
“真的呀?”王小梅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咋不知道?那姑娘我见过,挺老实的一个人。”
“老实?哼,知人知面不知心。”另一个瘦高个、颧骨突出的妇女撇撇嘴,她是出了名的长舌妇,丈夫在机关食堂工作,“我听说,她可是拿着婚约字据找上门来的,摆明了就是要赖上周志刚!也不看看人家媳妇都怀二胎了,真不害臊!”
“话不能这么说,”胖妇女倒是有点不同看法,“我听说那姑娘自己说了,不知道周志刚结婚,来了才知道,婚约也愿意作废。怪可怜的,老家还被恶霸婚,才跑出来的。”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瘦高妇女不以为然,“说不定是以退为进呢?再说了,一个姑娘家,大老远跑来,就为了一句‘作废’?我看啊,没那么简单。周副部长家条件好,指不定是想攀高枝呢!”
王小梅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接触过陈欣妍,觉得那姑娘眼神清正,不像是耍心机的人。但她也知道,流言一旦传开,就像这漫天的雪花,沾上身就很难抖落净。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服务社的营业员,那个织毛衣的中年妇女终于开口了,她是老党员,说话有些分量,“组织上会处理好的。咱们别跟着瞎传,影响不好。”
几个妇女这才讪讪地住了嘴,但眼神交换间,显然意犹未尽。
王小梅买了针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服务社。她想起陈欣妍那双平静中带着茫然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这姑娘,往后的子,怕是不好过。就算组织上给了安置,这风言风语的,也够她受的。
流言像长了翅膀,顺着纵横交错的生活通道,飞向了更远的地方。医院里,扶着李秀梅回病房的护士,免不了和交班的同事低声嘀咕几句;周家所在的那片家属院里,几个昨天看到陈欣妍徘徊的老太太,也凑在一起,将看到陌生姑娘和今天听到的消息结合起来,添油加醋地演绎着;甚至在某些连队的休息时间,也有战士偷偷议论“周排长家的风流债”……
当然,这些议论大多是在私底下,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对男女关系问题的敏感和窥探欲。表面上,一切依旧秩序井然。
但陈欣妍的处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微妙而被动起来。她从“一个来投亲的可怜孤女”,渐渐变成了“周志刚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乡下未婚妻”——一个带着桃色和争议色彩的符号。
傍晚,雪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清冷而寂静。
陈欣妍去食堂打饭时,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好奇或漠然,而是多了几分打量、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同情。
打饭的窗口,那个胖胖的炊事员给她打菜时,罕见地多给了一勺炖白菜,还低声说了句:“姑娘,多吃点。”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怜悯。
王小梅今天没在食堂,但有几个面生的妇女,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瞥向她这边,低声交谈着,见她看过去,又立刻移开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陈欣妍端着饭盒,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吃着。饭菜的味道依旧,但入口的感觉却不同了。她知道,流言开始了。
这是预料之中的副作用。在这个相对封闭、生活单调的军区环境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人和事,都会迅速成为谈资。尤其是涉及男女婚约、家庭伦理这种最容易触动神经的话题。
她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当这种无形的压力真正到来时,还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但她很快调整了心态。流言蜚语不死人,尤其是在她主动放弃了婚约诉求、将自己置于弱势地位的情况下,舆论的天平,未必完全倾向于对她不利的一面。至少,像炊事员那样给予同情的人,应该也存在。
关键是,她不能表现出心虚、怯懦或者愤怒。那样只会坐实某些猜测,让流言更加猖獗。
她需要做的,是继续扮演好“懂事、无助但坚强”的孤女角色,言行举止更加谨慎得体,不给任何人留下攻击的话柄。
同时,她也必须加快步伐,推动组织上尽快拿出对她有利的安置方案。拖得越久,流言发酵得越厉害,对她的处境越不利。
吃完饭,她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洗好自己的饭盒和筷子,然后平静地走回招待所。路上遇到人,她微微点头致意,目光坦然。有人避开她的视线,她也并不在意。
回到房间,炉火依然温暖。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寂静的院子。
雪光映照下,夜色不再那么漆黑。
流言是冰冷的雪花,会暂时覆盖道路,但终究会融化。而她要做的,是在雪化之前,为自己找到一条坚实的前行之路。
明天,或许该主动去找一下张事了。不能一味等待。
她需要了解组织上“研究”的进度,也需要适当地、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和困境,施加一点温和的压力。
当然,方式必须巧妙。
陈欣妍从背包里拿出铅笔和纸,开始斟酌措辞。她不能写正式的申请书或情况说明,那样太刻意。或许,可以写一封简短的信,以“汇报思想”和“请求组织指引”的名义?
她正在思考,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陈欣妍警觉地问。
“是我,王小梅。”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陈欣妍起身开门。王小梅端着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水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躲闪:“我看下雪了,天冷,给你送点姜水驱驱寒。”
“快进来,外面冷。”陈欣妍侧身让她进来。
王小梅走进房间,将姜水放在桌上,搓了搓冻红的手,目光在陈欣妍脸上扫过,欲言又止。
“王同志,坐。”陈欣妍拉过椅子。
王小梅坐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陈妹子,你……你今天去政治部,事情……都说明白了吗?”
陈欣妍点点头,神色平静:“说清楚了。婚约作废,我不会纠缠。剩下的,听组织安排。”
“那就好,那就好。”王小梅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不过……妹子,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今天……外面有些不好听的话,在传你和周志刚的事……”
她将自己在服务社听到的议论,挑了些不那么难听的,委婉地告诉了陈欣妍。
陈欣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在王小梅说完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猜到会这样。谢谢你告诉我,王同志。”
她的平静让王小梅有些意外:“你……你不生气?不着急?”
“生气着急有什么用呢?”陈欣妍苦笑了一下,“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该说的都跟组织说清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吧。”
这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通透,让王小梅又是佩服,又是心疼:“妹子,你能这么想就好。不过……还是小心点,最近尽量少出门,避避风头。”
“嗯,我知道。”陈欣妍点头,端起那碗红糖姜水,小口喝着。温热的甜辣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王同志,谢谢你。在这种时候,还愿意来给我送姜水,告诉我这些。”
王小梅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有啥,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你好好休息,有啥事就叫我。”
送走了王小梅,陈欣妍关上门,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露出一丝凝重。
流言传播的速度和恶意程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一些。那个瘦高妇女的揣测,已经带着明显的偏见和攻击性。
这提醒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
她重新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关键词:等待、观察、谨慎、适时推动。
雪夜漫漫,流言在暗处滋长。
但陈欣妍知道,自己不能乱。乱,就给了流言可乘之机。
她需要像这窗外的积雪一样,表面安静承受,内里却在积蓄力量,等待阳光到来的那一刻,或者……等待一个主动破冰的时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