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目标是二号点——“叠石崖遗址”。顾名思义，这处遗址位于一处陡峭崖壁下方的缓坡上，据说能看到明显的石块叠垒现象，但从未进行过正规测绘，记录极其简略。
路程比昨天更远，地形也更崎岖。有一段甚至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靠着保护绳和互相协助才艰难通过。林小墨的体力快到极限，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但看着前方白微微和周毅老师沉稳攀爬的背影，她咬牙坚持着。
中午时分，队伍终于抵达叠石崖下方。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陡峭的灰白色崖壁下方，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散落着大量人工痕迹明显的石块。这些石块大小不一，但许多明显经过人为修整，有平直的面或规则的棱角。它们并非杂乱堆放，而是隐约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多层次的叠垒结构，部分区域甚至能看到类似矮墙或台阶的雏形。遗址面积比鹰嘴岩大得多，保存状况也似乎更好一些，尽管同样被茂密的灌木和藤蔓覆盖。
“这地方……有点意思。”韩立研究员举着望远镜观察，语气带着兴奋，“结构比预想的复杂。看来以前那支勘探队只是粗略看了一眼，根本没深入。”
“植被太密了，清理工作量会很大。”周毅老师观察着地形。
“先布设控制点，进行整体测绘。地表调查要格外小心，注意脚下，可能有塌陷或空洞。”白微微已经开始从背包里取出工具。
工作流程与昨日类似，但难度更大。植被茂密，视线受阻，拉测绳、钉木桩都异常费力。林小墨和陈皓的衣服很快被荆棘划破，脸上手上也添了几道血痕。白微微和郑涛的情况稍好，但也都满头大汗。
白微微负责的调查区域靠近崖壁底部，那里石块堆积最多，结构也最复杂。她工作得极其仔细，几乎是在灌木丛中匍匐前进，用工具小心拨开枝叶，观察和记录每一处石块的摆放和关联。
林小墨被分配清理一片相对开阔区域的灌木，为后续测绘做准备。她挥舞着柴刀（专门用于清理低矮灌木的小型工具），汗水浸透了衣服。忽然，她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一歪，差点摔倒。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手掌按在了一块裸露的、略带湿滑的岩石面上。
“博物辨识”技能无声发动。
掌心传来的触感，不仅仅是岩石的粗糙和冰凉。在那粗糙之下，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但不同于周围岩石的……纹理？不是自然风化或水流侵蚀形成的普通纹路，更像是……极其浅淡的、有规律的刻痕？
她立刻收回手，顾不得疼痛，蹲下身，用毛刷小心地拂去岩石表面厚厚的苔藓和泥土。
苔藓下，岩石的本色显露出来。那是一块相对平整的灰褐色砂岩。在靠近她手掌按压的位置，隐约可见几道极其浅淡的、近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刻痕非常模糊，断断续续，但大致能看出是几条相互交叉的直线，构成一个简单的、类似网格或分区的图案。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图案……虽然极其简陋，但那种有意规划的痕迹，与周围完全随机的自然裂隙截然不同！
“白老师！”她立刻压低声音喊道，尽量不惊动其他人。
白微微就在不远处，闻声立刻敏捷地挪过来。“怎么了？”
林小墨指着那块岩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您看这里……好像，有刻痕。”
白微微眼神一凝，立刻蹲下，凑近仔细观察。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侧着光打在岩石表面。在倾斜的光线下，那些原本模糊的刻痕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
“……像是人工刻划。”白微微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凝重，她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沿着刻痕的走向虚划，“很浅，年代应该非常久远，几乎被自然磨蚀殆尽了。但这走向和交叉角度……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她抬起头，看向四周。这块岩石位于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周围散落着不少其他石块，但像这样表面相对平整、且有疑似刻痕的，目前只发现这一块。
“林小墨，做标记，详细记录位置、朝向、岩石性质、刻痕大致形态和尺寸。郑涛，过来拍照，多角度，注意光线。”白微微迅速下达指令，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语速快了几分，“不要声张，记录完先覆盖回原状。韩老师那边，等测绘完整体再说。”
林小墨和郑涛立刻照做。林小墨小心地在岩石旁插上标志旗，在记录本上飞快地画下草图，标注尺寸和相对位置。郑涛从各个角度拍照，确保记录下最清晰的影像。
白微微则拿着记录板，快速地画着遗址这一区域的简图，将这块带刻痕岩石的位置标了出来，并备注了初步判断。
“干得好，林小墨。”记录完毕，白微微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眸在幽暗的林间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观察很敏锐。这种地表石刻，尤其是在非典型位置，很容易被忽略。”
林小墨脸颊微红，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兴奋的。“是……碰巧。”
“考古发现，有时候就是需要一点‘碰巧’，和发现‘碰巧’的眼睛。”白微微难得地说了句接近鼓励的话，“继续工作，保持警惕。”
这个小插曲让林小墨接下来的工作充满了动力。她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虽然再没有发现类似的明确刻痕，但她对这片遗址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那些沉默的石块，仿佛不再只是冰冷的死物，而是承载着远古信息的密码碎片。
下午的工作效率很高。RTK测绘基本覆盖了遗址核心区，白微微小组也完成了近一半区域的地表调查，又采集到一些石制品和陶片，但再没有如上午那般激动人心的发现。
收工前，韩立召集大家简单汇总。“初步来看，叠石崖遗址的规模和结构复杂性远超预期。那些叠垒的石块，不像是简单的祭祀或居住遗迹，倒有点像……防御工事或者大型工程的基址？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他顿了顿，“白老师，你们组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白微微平静地回答：“发现一些石制品和陶片，已记录。另外，在C区发现一处疑似人工刻痕的岩面，已做标记和记录，需要进一步研究确认。”
她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但“疑似人工刻痕”几个字，已经让韩立和周毅精神一振。
“哦？刻痕？保存怎么样？具体什么形态？”韩立追问。
“非常浅，几乎磨平，初步看是简单的交叉直线，意义不明。已拍照记录，位置也标在图上了。”白微微将绘有简图的记录板递过去。
韩立和周毅凑在一起仔细看了一会儿，又低声讨论了几句。“很重要！如果确认是人工刻痕，而且是和遗址同期的话，意义重大！这可能是某种地面标识或规划痕迹！”韩立显得有些激动，“明天，不，后天！如果天气允许，我们带更专业的设备过来，做详细的痕迹学和微地貌分析！”
返回营地的路上，大家都有些疲惫，但气氛明显比昨天更加活跃。新遗址的潜力，加上疑似刻痕的发现，让每个人都看到了这次复查超出预期的成果。
林小墨走在队伍后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块岩石上的刻痕，虽然简陋，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响了一扇通往更深远过去的大门。它与陶片上的符号，与玉琮上的刻符，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它们是否属于同一个沉默的文明系统？
就在她沉浸于思绪中时，前方负责探路的郑涛忽然停下脚步，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有人！”他压低声音，指着前方树林的缝隙。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这里是深山老林，除了他们这支科考队，按理说不该有其他人。
透过枝叶，隐约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似乎有几个人影，还有……车辆？引擎的低声轰鸣隐约传来。
韩立眉头紧皱，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隐蔽，他带着周毅悄悄向前摸去。
白微微则将三个学生拉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低声嘱咐：“呆在这里，别出声，别乱动。”
林小墨趴在灌木后，心脏砰砰直跳。是谁？盗猎者？偷伐者？还是……冲着遗址来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几分钟后，韩立和周毅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是施工队！”韩立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说是附近要修一条林区防火道，勘探线路的！他们的规划图上，有一条支线正好穿过叠石崖遗址的边缘！”
“什么？！”周毅老师也变了脸色，“那里是已知遗址点，虽然有记录但未定级，可也不能随便动土啊！他们手续齐全吗？”
“有个屁手续！”韩立啐了一口，“就是先斩后奏，想把生米煮成熟饭！我跟他们负责人交涉了，对方嘴上客气，说什么会向上反映，调整线路，但看那架势，根本不当回事！说是明天就要开始定点清表了！”
“明天？！”白微微的声音冷了下来，“遗址刚发现重要线索，绝对不能让他们破坏！”
“必须阻止！”韩立斩钉截铁，“白老师，你带着学生们先回营地，我和老周下山，连夜去县里文化局和林业局！妈的，这帮孙子！”
事态紧急。大家也顾不上疲惫，立刻加快脚步赶回营地。韩立和周毅连晚饭都没吃，拿了必要证件和资料，开上越野车就急匆匆下山去了。
营地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白微微眉头紧锁，坐在汽灯下，一遍遍地看着今天绘制的遗址简图和记录。三个学生也默默吃着已经凉掉的晚饭，没了之前的兴奋。
“白老师，”陈皓忍不住问，“他们真敢乱来吗？这可是文物啊！”
“利益驱动，很多时候，保护的力量赶不上破坏的速度。”白微微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尤其是这种偏远地区，监管薄弱，遗址又未定级，很容易被钻空子。”
“那我们怎么办？”郑涛问。
“等韩老师他们的消息。”白微微说，“我们在这里守着，明天照常去遗址，如果他们真敢动工，我们就在现场阻止，拍照取证，坚决不让步。这是我们的责任。”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小墨看着她被汽灯映照的侧脸，那清冷的线条此刻显得格外坚毅。她忽然明白，白微微的严谨和坚持，不仅仅体现在学术上，更体现在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上。这是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
夜深了，韩立他们还没回来，也没有消息。山里信号极差，通讯器几乎成了摆设。
林小墨躺在睡袋里，辗转反侧。白天发现的刻痕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而突如其来的施工队又像一片阴云笼罩下来。遗址能保住吗？那些沉默的石块，那些模糊的刻痕，会不会还没等到被真正解读，就毁于推土机的履带之下？
窗外，山风呼啸，林涛阵阵，仿佛远古的低语，又像是无奈的叹息。
后半夜，隐隐有雷声从远山传来。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