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历史系小会议室。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采光却很好。长方形的会议桌擦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整齐的光斑。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旧书籍特有的纸张气息。
林小墨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她选了靠后、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将帆布包放在脚边。包里装着笔记本、笔，以及那份给叶倾心的陶片分析报告的副本——她习惯性地做了备份。
窗外是熟悉的校园景致，绿树掩映着红砖楼。但坐在这里，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林小墨却感到一种微妙的疏离感。这与坐在大教室里听《古代文明概论》课的感觉截然不同。这里更安静，更私密，也……更正式。
几分钟后，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进来的是两个男生，看起来和林小墨一样，都是低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个高高瘦瘦，戴着黑框眼镜，抱着几本厚厚的资料，神情有些紧张；另一个稍矮，圆脸，眼神里带着好奇，一进来就四处打量。
两人看到已经坐在里面的林小墨，都愣了一下。那个圆脸男生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脆：“嘿，同学，你也是来参加那个什么……培育项目的？”
林小墨点点头，小声说：“嗯。”
“我叫陈皓，历史系一年级的。”圆脸男生很自来熟地在林小墨旁边的位置坐下，“他是张泽，我们同班。”他指了指那个高瘦男生。
高瘦男生张泽对林小墨腼腆地笑了笑，坐在了陈皓的另一边。
“你知道这项目具体干啥不？”陈皓压低声音问，脸上满是好奇，“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清楚。就说是白微微老师牵头，挑了几个有‘潜力’的新生。你也是被她挑中的？”
“嗯。”林小墨再次点头，并不多言。她能感觉到，陈皓和张泽和她一样，对这个项目知之甚少，也都有些忐忑。
“白老师啊……”陈皓咂咂嘴，“听说超级严格，而且特别低调。要不是这次项目，好多人都快忘了系里还有这么一号导员了。你说，她挑咱们，到底图啥？”
这个问题，林小墨也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
张泽推了推眼镜，谨慎地说：“我听说……白老师在考古实物研究方面很厉害，但不喜欢出风头。可能就是想带几个学生，做点扎实的基础研究吧？”
“基础研究？”陈皓不以为然，“咱们才大一，能研究个啥？估计就是打打杂，看看文献。”
三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都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感到既期待又不安。林小墨保持着她一贯的沉默，只在被问到时才简短回应几句。她注意到，张泽虽然话不多，但言谈间对“实物证据”和“地层关系”这些概念有一定了解，显然是认真读过教材的。陈皓则更外向，好奇心旺盛，但似乎对学术本身没有特别明确的方向。
快到三点时，会议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王守拙教授。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一个旧牛皮纸文件袋。看到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三名学生，他微微颔首，目光在林小墨脸上停顿了半秒，便走到会议桌前端，拉开了椅子坐下。
紧接着，白微微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裙，款式简洁，剪裁合体，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手上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她进来后，先对王教授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三名学生。
“都到了。好。”她声音清冷，没有任何寒暄，“首先，欢迎三位同学加入‘低年级学术培育项目’的试点小组。我是项目负责人白微微，这位是王守拙教授，将担任项目的高级顾问。”
王教授冲学生们温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微微在会议桌主位坐下，将平板电脑放在面前。“项目为期一学年，目标是筛选和培养具备扎实学术基础和研究潜力的低年级学生，为历史系，尤其是考古与物质文化研究方向，储备后备力量。”她的话语流畅而公式化，仿佛在宣读一份官方文件。
“入选标准基于各位之前的课堂表现、作业质量，以及初步展现出的观察与分析能力。”她说到这里，目光在林小墨脸上掠过，但没有停留，“项目不承诺任何额外学分或物质奖励，相反，会占用大量课余时间，要求严格。现在，如果有人想退出，这是最后的机会。”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陈皓和张泽对视一眼，都没有动。林小墨更是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白微微等了几秒，见无人回应，便继续道：“很好。接下来，我简要说明项目的基本框架和要求。”
她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份简洁的演示文稿。
“第一阶段，为期两个月，是基础能力强化。”屏幕上是几个关键词：文献研读、实物观察记录、田野记录规范、学术伦理。“每周有固定的小组研习会，由我或王教授主持。每次研习会前，需要完成指定的阅读材料和一个小型的观察或分析练习。”
“第二阶段，为期四个月，是专题研究入门。”屏幕上换成了：课题选择、研究方案设计、资料收集与分析、初步成果撰写。“在导师指导下，选择一个小型的、可行的研究课题，完成从选题到初步成果的全过程。课题方向需与物质遗存相关，鼓励实证与交叉视角。”
“第三阶段，为期两个月，是成果整理与展示。”最后几个词是：研究报告完善、学术交流模拟、项目评估。“完成一篇达到高年级课程论文水平的报告，并进行内部答辩。”
白微微的讲解条理清晰，内容务实，完全是一个严肃的学术训练项目。这反而让林小墨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表面看来，这不像是什么陷阱。
“项目期间，你们将拥有以下权限。”白微微切换页面，“一，有限使用系里部分基础分析仪器，如体视显微镜、电子秤、简易测量仪等，需提前申请并在指导下使用。二，在指导老师签字后，可以借阅图书馆特藏阅览室的部分非保密资料。三，有机会参与导师负责的小型田野调查或实验室整理工作，作为实践学习。”
权限不算多，但对于大一学生来说，已经是破格待遇了。陈皓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现在，请三位同学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包括姓名、年级，以及加入项目的初步期望。”白微微的目光投向陈皓，示意他先开始。
陈皓清了清嗓子：“我叫陈皓，历史系一年级。我对古代人的生活特别好奇，尤其是他们用什么工具、怎么盖房子这些。希望能在项目里多接触实物，搞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怎么用的。”他的表述直接而充满热情。
接着是张泽，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但清晰：“张泽，一年级。我对考古学的方法论很感兴趣，特别是怎么通过有限的东西推断过去。希望……能学到更系统、更严谨的研究方法。”他的目标显然更偏向学术训练本身。
轮到林小墨。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声音尽量平稳，带着一点适度的紧张：“林小墨，一年级。我……我觉得能发现过去的人留下的东西，尝试去理解他们，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希望……能跟着老师们多学多看，打好基础。”她的回答中规中矩，符合一个内向、好学新生的形象。
白微微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很好。项目第一次正式小组研习会定在本周四下午四点，地点就在这里。在此之前，你们的第一个任务是阅读这份材料。”
她说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三份装订好的薄薄册子，分别递给三人。
林小墨接过。册子封面上打印着标题：《考古遗存观察与记录基本规范（试行）》。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内部资料，请勿外传。
“这是根据国内外现有相对成熟的考古田野工作手册，结合我们这里实际情况整理的基础规范。要求在本周三晚十二点前，提交一份不少于八百字的阅读笔记，重点总结规范的核心原则和至少三点你认为对今后研究最重要的具体要求。笔记提交到我的工作邮箱，格式参照学术论文要求。”白微微的语气不容置疑。
陈皓和张泽连忙点头，翻看起手中的册子。
白微微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林小墨身上，停留了一瞬。“另外，林小墨同学。”
林小墨心头一紧。
“你之前提交的关于西岭遗址的详细报告，以及关于那几件器物照片的观察笔记，我和王教授都看过了。”白微微的语气依旧平淡，“报告逻辑清晰，观察细致，尤其是对自然力因素的排查分析，体现了一定的思维严谨性。”
这是……夸奖？林小墨垂着眼，等待下文。
“但是，”果然，转折来了，“在遗址功能推测部分，你引入社会行为学模型的尝试，缺乏足够的本地化证据支持，存在跨文化套用的风险。这一点，我之前已经指出过。”
林小墨点头：“是，白老师，我记住了。”
“王教授，”白微微转向王守拙，“您有什么补充吗？”
王教授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文件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温和地看着三位学生：“白老师已经把要求和框架讲得很清楚了。我只补充一点感受。历史研究，特别是面对我们这片巨大的空白时，常常会让人感到迷茫，甚至……恐惧。因为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终点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力量。
“这个项目，不是要给你们答案，而是要给你们工具，教会你们如何在迷雾中自己摸索前行。过程中，可能会很枯燥，可能会发现之前相信的东西是错的，甚至可能走很久，也找不到什么‘重大发现’。”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三人，“但我希望，你们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求真求实的勇气，和面对未知的耐心。”
“只有拥有了这两样东西，你们才能真正踏上历史研究的道路。否则，即使知道再多的‘知识’，也只是一个搬运工，而不是探索者。”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林小墨的心，被王教授最后这段话轻轻触动了。勇气，耐心。这不正是她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吗？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面对着失落的文明，她既要小心翼翼地隐藏，又要孜孜不倦地追寻。其中的分寸把握，何其艰难。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白微微站起身，结束了这次简短的启动会。“有问题可以通过邮件沟通。周四见。”
王教授也站起身，对学生们再次笑了笑，便和白微微一起离开了会议室。
门关上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个新生。
“呼……”陈皓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好正式啊。白老师果然好严肃。”
张泽扶了扶眼镜：“王教授的话，说得真好。求真求实的勇气……感觉比学知识更难。”
林小墨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没有加入讨论。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王教授的话，以及白微微那看似平淡却暗藏审视的目光。
这个项目，或许真的能让她学到这个世界的“规范”，获得“合法”的研究身份和资源。但同时，它也意味着她将被置于更近距离的观察之下。白微微和王守拙，都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尤其是白微微。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关照”？真的是因为那份还算不错的报告吗？
林小墨收拾好背包，向陈皓和张泽点头示意后，独自离开了会议室。
走廊里光线昏暗，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她走到楼梯口的窗户边，向外望去。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橙红色的晚霞，将云层染成瑰丽的锦缎。校园里的树木、建筑，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中。
很美。很平静。
但林小墨知道，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她已经踏入了这片水域，只能向前，无法后退。
她拿出通讯器，调出了那份《考古遗存观察与记录基本规范（试行）》的电子版。夕阳的余晖照在屏幕上，映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第一个任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