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蕙执笔时,神色认真,从萧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见着欺霜赛雪的半张侧脸。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亦福至心灵明白了姜蕙的意思,女儿家的含蓄矜持,让他如温水涤荡般熨帖。
他开口道:“蕙儿落笔,惊鸿游龙,铁画银钩,当真好字。”
姜蕙在屋角铜盆净手,闻言轻笑一声:“当初在崇文馆,林先生可是要陛下同妾身学一学这字面功夫呢。”
萧晟少时,一手字在崇文馆众多学子中,是出了名的丑,还是后来奋发临帖、日日坚持,才有现在的一手好字。
皇帝轻咳一声,如今他威仪日重,不论少时好友还是朝中臣子,少有敢同他如常说话的,今日在贵妃这里被揭了丑,却并不觉得冒犯,笑道:
“蕙儿当时,可是在父皇和承平姑母那里显摆了好几日,神气得很呢。”
姜蕙面色一红,用绢帕擦干双手,端起那碟被冷待许久的桃花糕,道:“陛下尝尝?”
萧晟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入口软糯微甜,甜中又蕴着丝丝酸味,淡淡的奶香萦绕口中,甜而不腻,酸而不峻。
“很好吃。”萧晟温柔道。
皇帝陛下当然吃过许多种糕点,一般的桃花糕是不会撒山楂碎的,而姜蕙这样做,只是因为萧晟不爱吃甜,却爱吃酸。
在崇文馆时,姜蕙带给他的桃花糕就比其余人多些山楂碎,萧晟自觉已是明了姜蕙心意。
不过若是去问承平大长公主,她便会说,自家女儿给元徽太子的多加了冰糖,给安国世子的少放了牛乳,给岐王的……岐王不爱这东西。
两人私语片刻,携手探望年儿,一时回屋安置不提。
*
建昭元年春,三月廿一,储秀宫迎来了复选结束的秀女们。
当今陛下后宫空虚,子嗣不丰,遵照太后娘娘心意,女官们足足点选了一百八十六人。
上至官家小姐,下至寻常良家,都将住到储秀宫里,等待内使司派遣教养嬷嬷教导宫规。
赵如芸穿着百褶阑干月华裙,被秀女们簇拥在正中,准备听站在储秀宫正殿阶下的嬷嬷说话。
那嬷嬷一身青灰色褙子,头上只一根素净银钗,生得一双吊梢三角眼,此刻盯着秀女们,面色严肃。
赵如芸身侧,一身桃粉色百蝶锦裙、长相娇俏的秀女小声同她咬耳朵:“芸姐姐,这嬷嬷看着真凶,也不知好不好相与?”
这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孙曼云。
赵如芸侧脸,冲她微微摇头。
可孙曼云却误会了赵如芸的意思,小声惊呼道:“不好相与,那这十日可怎么过?”
“咳咳——”
重重两声咳嗽,面色严肃的嬷嬷紧紧盯着孙曼云,盯得后者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才收回目光,朝众位秀女福一福身,慢慢道:
”奴婢姓秦,承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信赖,自内使司派来给诸位小主做教养嬷嬷。”
她环视一周,见一百八十六人都认真在听,继续道:“诸位小主可以唤我秦嬷嬷。”
“秦嬷嬷安好。”秀女们略一福身,声音错落,同教养嬷嬷问安。
秦嬷嬷满意地点点头,走近几步:
“这储秀宫规训十日,只有三个规矩。
“第一,每日辰时初至巳时正,在这里学习宫规礼仪,过时不候。
“第二,储秀宫内,各处屋子都已打扫好了,小主们两人一间,稍后自行挑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秦嬷嬷声音加重,眼神凌厉:“——规训期间,无特殊情况,不允许擅自出储秀宫,若有违者,即刻黜落罢选!”
“秦嬷嬷——”人群中有声音传来,“——那殿选之前,我们都见不到皇上了吗?”
秦嬷嬷循声而望,秀女们已经将出声的女子让了出来,个个儿都离得远远的,还能听到些小声的嗤笑声。
那女子穿着打扮略显朴素,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生得极美,螓首蛾眉,盈盈杏眼,眼角一点泪痣,看着便惹人怜惜。
此时见周围人的举动,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色胀红,小声道:“我,我只是想问问……”
秦嬷嬷见着她那张脸,神色便和缓几分:“冯小主,按规矩,殿选之前,都是见不到陛下的,除非陛下愿意踏足储秀宫。”
“我知道了。”冯萍萍讷讷道。
“……许是因冯小主举止‘出众’,其余小主都不大愿意跟她住在一起,最后还是昌平侯府赵三小姐心地善良,允她同住。”
瑶华宫琼华殿里,一个穿青灰色坎肩的小宫女正躬着身子,绘声绘色讲着日间储秀宫的事。
姜蕙站在书案前执笔临帖,没有说话,身后的山楂过来,递给小宫女一只鼓鼓囊囊的素面荷包,笑道:“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激动起来,跪在地上,大声道:“奴婢喜儿,在储秀宫秦嬷嬷手下当差,愿听贵妃娘娘使唤。”
喜儿走后,山楂问道:“主子,这喜儿……”
“随她去,本宫这里有喜儿,凤仪宫广阳宫就有乐儿平儿,不过趋炎附势而已,且听着罢。”姜蕙淡淡,心神仍放在手中的字帖上。
“是。”山楂应了一声,却听姜蕙漫不经心道:“悄悄给秦嬷嬷递个话,就说三日后戌时,陛下会去储秀宫旁的紫竹林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