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趁着夜色离开的余瑶和一直被唤作邢伯的邢修杰,刚刚骑马还未行至出城,便看到了街上正中站着一名双手持剑的剑客。
两人知晓,自己还是走晚了。
这几日,他们一直在猜测皇城司会如何动手。是派出刺客暗中袭击,还是大军前来围剿不惜一切代价的耗死二人,还是从余楚尧身上做文章。
如今看来,还是小瞧了次次都选上上策的诸葛开明。
武夫九品之上,还有四境。分别是见微、金刚、阴阳、观海。取自法、禅、道、儒自家。
见微,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者也。取自法家学说。唯有入此境,方才算得上行九十而半百,以小见大,一窥武道终点。
金刚境则取自佛门《金刚经》,金刚不坏之意。
阴阳源自道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相合,生生不息。
观海,坐陆地以观沧海,与万事万物尽皆相通。
如果说四境中人已是江湖中最为凤毛麟角、超尘拔群的风流人物。
身处四境金刚境的邢修杰则是一眼便瞧出了此人乃是百年难遇的陆地剑仙。
邢修杰苦笑着自言自语:“真是好大的手笔啊!诸葛老贼是从哪儿请了这么个神仙人物?”
只是面前此人的剑仙并不稳定,好似是强行入境一般。这般伪剑仙境界,不可能长久支撑,邢修杰只能抱着拖一拖的心态,看看能不能有所转机。
如若不然,他加上余瑶这个不扎实的二品,在此人面前可不够看。
对面的羊元武也不着急,任由邢修杰在那里悄悄释放内力探查自己的修为,他坦然自若的缓缓道:“不妨与你直说,且不管我这剑仙境界来的是否扎实,都不是你二人能够撑过这半个时辰的?”
邢修杰嘴角又泛起一丝酸涩,且不说半个时辰,便是半柱香的时间,二人能否撑过的几率都不超过三成。
一旁的余瑶沉声问道:“前辈,如此不可为而为之。就算你短暂入得了那剑仙境,事后多年苦修毁于一旦,终生再无登顶的可能,图的是什么?难不成那诸葛开明许下了什么连前辈如此境界都无法拒绝的重利?”
对面剑仙哈哈朗声大笑,面露不屑:“追名逐利?我羊元武要真是个贪图名利之辈,当初又何必在村里隐姓埋名的做了二十年的农夫?”
邢修杰论江湖资历,还大了羊元武一辈,也隐约耳闻过二十年的蜀山事变,叹了口气道:“二十年的安稳日子都过了,为何不能求个善终呢?”
羊元武一边拂拭着自己的爱剑,一边悠悠的道:“欠了人情,终究是要还的。所以今天二位就是把道理说破了天,也得问问羊某手中的剑。至于为何非要强行破境,便是在下行了三千里路,想着收官之战,不求个威风于天下,但求不能辱没了手中剑。”
他双手练剑,一大一小,一长一短。是标准的雌雄双剑。他轻拂短剑,如轻拂爱人的面颊,喃喃道:“何况还有一柄剑,是她的。”, 然后重新抬起头看向二人,闲散说道:“既然是收官之战,此一战之后,在下想必终生也不会再碰剑了。所以剑仙之境以后,会不会有什么隐患,会不会荒废了在下数十年的苦修,导致在下此生都无法再精进一步。也都不打紧的。”
夜色当空,今夜的月光十足。照的羊元武手中双剑银光闪烁,煞是耀眼。
邢修杰和余瑶也纷纷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一柄长棍、一副软鞭被二人纷纷窝在手中。
羊元武老神在在的看着二人将自身气机攀升,也不阻挠。直至攀至顶点,方才略带失望的问了一句:“就这?看来羊某今日无法尽兴一战了呀!”
邢、余二人哭笑不得。虽说这话是嚣张了些,但也没说错,二人确实没法让一个剑仙实打实的出十分力。
闲谈已过,杀机骤起。
本就是为了杀人而来的羊元武,已经给足了二人面子。右手轻轻一抖,三剑刺出,宛若莲花。邢修杰右脚重重踏出一步,双手提棍,棍声呼啸间,拦下三剑。
第一回合,简单而又杀气重重的试探,瞬间告一段落。
一个轻描淡写,一个郑重对敌。
高下立判。
羊元武仍是不曾挪动脚步,上身摆动,手臂轻挥。第二剑,一道磅礴的剑气仿佛要将天地都斩出一线之隔,直奔二人拦腰而来。邢修杰挺腰立棍,手握棍柄,棍梢划圆,死死缠住那磅礴而来的剑气,将其一丝一丝化解。
羊元武面色不变,一剑更胜一剑。又是一记剑气凌然挥出。邢修杰也是面露怒色,纵是剑仙,也不能这般生生靠着剑气妄图把自己耗死吧!
他双脚点地,不退反进,上刺下滚,剑气被一分为二,向两边飞击而出。他身后一屋檐可就因此倒了霉,不少房屋屋顶被切豆腐般切开。
好在周边的百姓已经提前被皇城司撤离,没有伤及无辜。
邢修杰与羊元武二人此时已相距从五十步至三十步。
之所以选择栖身交战。非是邢修杰以为那剑仙只会挥挥剑气,而是棍之所长,便在于缠绵不断,沾连粘随。如此这般,自己才有可能多拖住一段时间。
一直在远处观战的余瑶,没有按照邢修杰吩咐的退去,而是默默的寻找着机会,看看能不能有可乘之机。
近身的邢修杰想要占得先机,先行出手,一棍接一棍如一道道长虹激射而出,羊元武也是一剑复一剑,偏偏每一剑都不偏不倚,不论邢修杰的长棍从何方袭来,羊元武的右手剑都是对撞至其棍顶。无数次的剑尖对棍尖,裹夹着两人深厚无匹的内力。爆发出一阵阵震耳的声响。
约莫是觉得这般打法太过无聊,羊元武气势再度攀升,右手衣袖都随之鼓胀,一剑由上而下甩出,本应坚硬无匹的宝剑从剑尖起至剑身竟然崩出了一个圆弧,砸向邢修杰手中的棍身。
只听咔嚓一声。邢修杰手中的长棍竟是从中间处缓缓裂开,一分为二。邢修杰也是暴退十余步,脚底用力一踏,方才堪堪稳住身形。脚底的青砖都是被踩出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余瑶看到邢修杰落了下风,生怕那羊元武仗势欺人,对邢修杰痛下杀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拦下,就从斜刺里杀出。
还未能靠近,只见羊元武将左手小剑,轻轻一抛,单手掐剑诀。小剑仿佛自生灵觉一般,飘摇而起,冲着余瑶直奔而去。
“好一手剑仙御剑。”,余瑶苦涩的自言自语道。
她虽然自身功力算不得多么拔尖,但是她可清楚那飘摇登仙的一剑,缓缓飘来,却是看似缓慢实则快至巅峰。自己万万不能阻挡。
异变横生。
一只内力凝聚而出的大手仿佛拨开层层云雾从天而降。在余瑶和邢修杰震惊的眼神中就这般生生握住了那灵气十足,又杀意盎然的一剑。
那小剑仿佛迷途的孩童一般左摇右撞,可就是逃不出那从天而降的五指山。
羊元武见此情境,非但不意外,反而早有预料般的哈哈仰天大笑道:“前辈,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啊!”
只见一老一少二人踏破夜色,身形从暗中缓缓浮现。魁梧的老人声如洪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两人,不能死。”
“能不能活,你说了不算,得问过我的剑!”,羊元武再度掐诀,收回短剑。
“剑名?”
“长剑龙牙,短剑凰羽。”
双目尤其炯炯有神的魁梧老人轻轻“哦?”了一声,从身旁的少年手中接过一柄长刀,刀身细窄而长直,通体黝黑发亮。
邢、余二人看到这刀身的样式也是一阵恍惚,这正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楚刀制式。
老人手掌在上,刀在下,竟是不常见的反手握刀式。羊元武双眼中迸发出一丝热火,多年被掩藏在心底的热火。
老人就这般握刀缓缓前行,每踏出一步,手中刀的刀气便横生几分。对面之人也是不遑多让,剑气从剑身喷涌而出,如同一条匹练环绕于剑。
两人的气机之强盛,宛若在陇西郡的这片天地间蓄起一方巨大的池塘。池塘以中心划分为黑白二色。
羊元武率先出剑,荡起了池塘中的第一起涟漪,剑尖一抖,实则九分,九条杯口粗细的白虹从剑尖飘出,在半空又抱团于一。
宛若白虹?那老人手中黑刀一闪,向下扎去,仿佛在他看来凌人的剑气不过是女子身上的绸缎,利刃轻轻一割即破。
羊元武脚尖轻点踏空而起,凌空向下一剑接着一剑,一剑更胜一剑,仿佛大雨骤然而下,激起那一方池塘之上朵朵涟漪。
老人淡定的抬头看着一道道在他看来只不过是朵朵灿花,而外人看来惊世骇俗如同彗星而下的剑气,喃喃说了句:“小家子气!”,然后便人随刀动,依旧是反手握刀,反身面朝剑气背朝地,腾空而起,连人带刀一起迎向空中。
势要做那一刀破万剑的骇人举动。
一方池塘也宛若投下一块千斤巨石,水花四散激射。
至此,羊元武也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双手左右交换,竟是右手握住了短剑凰羽。
“不藏着掖着了?”,老人落地之后笑呵呵的问道。
“不藏了,还得平平安安回家呢。”,羊元武也是笑呵呵的答道。
两人哪有一点神仙武夫对弈搏杀的样子。
老人也是伸出一直垂着的左手,双手握刀,眼神微眯,郑重的问了一句:“那就最后一式定胜负?”
羊元武点了点头,回了一个字:“好!”
老人手中刀气再次暴涨横生数十丈,彷如天人在世握天刀,刀式之中无浩然之气,无凌然之气,无肃杀之气。反而充满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
饶是功力已至四境的邢修杰,都是在这股苍凉之意的感染下,不禁双眼含泪。
老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楚,才能感悟这至情至悲的一刀。
唯有面前的羊元武不受影响,他将两剑驾驭横在身上,双手轻轻拂过两剑。刚才豪气横生,直冲云霄的剑气反而烟消云散,只见他弹指轻点两剑,两剑心意相通,同时调转剑尖,直指老人。他轻轻伸出双手,缓缓的推了一下两剑的剑柄,两剑便腾云而起,空中响起了龙吟凤鸣,两剑挂起青、红两色长虹,来回纠缠,仿佛情意绵绵的爱人,最终短剑叠在长剑之上,如爱人拥抱合一。
老人这边也是将刀抛向天空,双手合十,向下劈去,在刀气加持下数十丈的雄伟刀身也是当空劈下,迎向了龙吟凤鸣的雌雄双剑。
刀与双剑。
爱与长悲。
对撞在了一起。
一声轰鸣,一阵夺目的流光,直叫天地为之变色,方圆十里天空中烟云已是随风消散。皓月当空。
观战的邢、余以及少年三人运功抵抗,地上周遭的房屋已是被掀翻在半空,尘土砖瓦飞扬,看不清中央的二人谁胜谁负。
待到尘烟散去。只听见羊元武抱拳鞠了一躬,对着老者由衷的说了一句:“能与前辈一战,羊某三生有幸。”
说完捡起双剑,插剑归鞘,转头缓步就要离去。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问道:“舍了一身修为,当真不可惜?”
羊元武转过身来,面带笑意,摇摇头说道:“领略过了剑仙之境,还了人情。就像我说的,今生不会再碰剑了,不打紧的。”
说完他作势扭头又要走,可顿了一顿,摘下两剑走到老人身前,交给老人,又说道:“没想到这陇西郡内竟然有一名剑胎,所以刚才最后一剑,算是我存了心思,故意分出了一缕传给了此人。前辈应该感觉的到。所以还得麻烦前辈将此二剑传给此人,也全当我替蜀山收了个弟子,传了香火。”
这次说完,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功力的他,连剑也没留下。就这么默默的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老人冲着他远去的背影,默默道:“极于情,故而极于剑。羊元武,蜀山有你,才算剑门。”
已经远去的羊元武遥望西南,那是蜀山的方向,他缓缓踏步,边走边喃喃自语:“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狗屁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