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山不高,但陡。
不是那种直云霄的险峻,而是一层层叠上去的、像梯田似的陡。山道是青石板铺的,不知修于何年,石缝里长满了深绿的苔藓,滑得像抹了油。阿丑和招娣走得磕磕绊绊,契此却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石板的中央,脚底像生了。
“师父,还有多远?”阿丑喘着气问。他们从清晨走到晌午,山门还隐在半山腰的云雾里,看不真切。
契此抬头望了望:“看山跑死马。”
话音未落,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两个青衣小僧急匆匆跑下来,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脸上都是汗。看见契此三人,两个小僧愣了一下,随即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要上山?”
契此回礼:“正是。敢问两位小师父,云门寺可还接待挂单?”
两个小僧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犹豫道:“挂单……倒是可以。只是近寺里有些忙乱,怕招待不周。”
“无妨,有片瓦遮头即可。”
“那施主请随我来。”
小僧在前引路,脚步却很快,像赶着去办什么事。契此跟在后面,注意到他们腰间都系着麻绳——那是寺中有丧事的标志。
果然,转过一道山弯,云门寺的山门出现在眼前。
寺不大,但很齐整。青瓦白墙,门楣上悬着“云门禅寺”的匾额,字是颜体,敦厚有力。只是此刻山门前聚了不少人,有僧有俗,个个神色凝重。几个年长的僧人正指挥着,将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抬上板车。
尸体很小,看样子是个孩子。
契此停下脚步。
引路的小僧低声解释:“是山下王村的孩子,前上山采药,失足坠崖……今早才找到。方丈正在做超度法事。”
正说着,寺门内走出一位老僧。
老僧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袈裟,手里挂着一九环锡杖。他走到板车前,掀开白布一角看了看,又轻轻盖上。然后转身,对跪在地上的中年夫妇合十:
“节哀。小施主生前积善,此去必生净土。”
妇人已经哭不出声,只是死死抓着白布的一角。丈夫则不停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
老僧伸手扶起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寺里的一点心意,给孩子……置办身后事吧。”
布包很轻,但看那丈夫颤抖的手,里面的东西应该不轻。
契此远远看着,没有说话。
这时,老僧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契此身上。两人对视了片刻,老僧微微颔首,转身回了寺里。
引路的小僧这才松了口气:“那就是我们方丈,慧明长老。师父请随我来,先安排住处。”
挂单僧房在西厢,一间不大的屋子,只有一张通铺,睡四五个人绰绰有余。屋里打扫得很净,窗边还放着一盆水仙,刚抽出嫩芽。
“施主先歇息,斋饭时辰会有人来叫。”小僧说完,匆匆走了。
契此放下布袋,走到窗边。从这儿能看见大半个寺院——中轴线上的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还有东侧的钟鼓楼。此刻法事已毕,僧众陆续散去,只有那对夫妇还跪在殿前,身影小小的,像两粒被遗弃的米。
招娣忽然拉了拉契此的衣角:“师父……那个孩子,和我弟弟一样大。”
契此低头看她:“你有个弟弟?”
“嗯。去年……饿死了。”招娣说得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娘把他埋在后山,说等开春了,坟上会长出野菜。”
阿丑在旁边小声说:“我妹妹也是……”
屋里安静下来。
契此走到通铺边坐下,拍了拍两边:“来。”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挨着他坐下。契此一手揽着一个,轻声问:“你们怕死吗?”
招娣摇头:“不怕。死了就能见到弟弟了。”
阿丑想了想:“怕。怕死了,就没人记得师父了。”
契此笑了,笑得眼睛眯起来:“那你就好好活着,活到很老很老,老到把我的事都讲给别人听。”
“讲什么?”
“讲……讲一个胖和尚,背着个破布袋,在乱世里瞎走。”契此说,“讲他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蠢;有时候好像懂很多道理,有时候连自己下一顿在哪儿都不知道。”
阿丑被逗笑了:“那有人听吗?”
“有。”契此很肯定,“只要有人还在活,就有人想听别人怎么活。”
正说着,门外传来钟声——是午斋的钟。
—
云门寺的斋堂很大,能容上百人同时用斋。契此三人到时,里面已经坐了大半。僧众坐在东侧,俗客和挂单的行者坐在西侧,中间隔着一条过道。
午斋很简单:一人一碗糙米饭,一碟盐水煮青菜,一碗清汤。但分量足,热气腾腾的。
契此端起碗,先念了一遍供养偈,然后才动筷子。阿丑和招娣学着他的样子,也双手合十念了几句——念得含含糊糊,但很认真。
吃到一半,斋堂的门开了。
慧明方丈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僧人。堂内顿时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放下碗筷,起身合十。方丈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吃,自己则走到最前面的主位坐下。
他的斋饭和别人一样,只是碗更旧,边沿有好几个豁口。
契此低头吃饭,但余光一直留意着方丈。老僧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像是在品味什么珍馐。吃到一半时,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投向契此这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
契此微微颔首,继续吃饭。
午斋过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契此让阿丑和招娣回房歇息,自己则信步在寺里走走。他先去了大雄宝殿——殿内供的是三世佛,金身有些斑驳,但很净。香炉里的香灰是新换的,还散发着檀木的甜味。
他在佛前站了一会儿,没有跪拜,只是看着。
看佛像低垂的眼睑,看莲花座下雕刻的祥云,看香火缭绕中若隐若现的“卍”字纹。
“施主在看什么?”
声音从身后传来。契此转身,看见慧明方丈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逆着光,身影瘦削得像一杆竹。
“在看佛。”契此合十。
“佛在哪里?”
“在殿上。”
“殿上是泥塑金身。”
契此顿了顿:“那佛在何处?”
方丈笑了,笑容很淡:“施主心里若没有,走遍天下也找不到;心里若有,何处不是佛?”
契此也笑了:“长老打机锋。”
“不是机锋,是实话。”方丈走进殿来,在蒲团上坐下,“老衲观施主行止,不是寻常云游僧。肩上那只布袋……似乎很重。”
契此下意识摸了摸布袋:“装了些旧东西。”
“旧东西最沉。”方丈示意他也坐下,“施主从何处来?”
“长汀。”
“要往何处去?”
“不知。”
一问一答,像在念经。
方丈沉默片刻,忽然换了话题:“施主可知道,刚才那坠崖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契此摇头。
“他是为了采一株‘七叶金星草’。”方丈说,“那种草长在绝壁石缝里,能治他娘的痨病。村里大夫说了,若能在入冬前服下,或许能熬过这个冬天。”
“所以……”
“所以他明知危险,还是去了。”方丈的声音很平静,“找到他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株草——草完好无损,用布包得好好的。”
殿里只有香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契此问:“那草……给他娘了吗?”
“给了。”方丈说,“老衲亲自送去的。他娘喝了药,今早咳出的血少了些。”
“那孩子……”
“孩子已经火化了。骨灰撒在后山的溪涧里——他说过,最喜欢夏天在那里捉鱼。”
契此不再说话。
他忽然想起长汀河边,自己撒给鱼的那些小米。想起土地庙里,给那个无名尸体立的木牌。想起昨晚祠堂外,那个捡起一粒米的影子。
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往布袋里装东西。
有人装希望,有人装执念,有人装永远还不清的债。
“施主。”方丈忽然开口,“老衲可否看看你的布袋?”
契此愣了一下,但还是解下布袋,递了过去。
方丈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掂了掂,又摸了摸布袋的质地。最后,他的手指停在袋口那个不起眼的补丁上——补丁是用粗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初学者的手艺。
“这个补丁,”方丈问,“是施主自己缝的?”
“是。”
“为什么补在这里?”
“这里破得最早。”契此老实说,“装石头磨破的。”
方丈笑了,把布袋还给他:“石头磨破了布袋,布袋装下了石头。施主,你说到底是布袋厉害,还是石头厉害?”
这问题问得突兀,契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方丈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老衲年轻时,也喜欢问这些没答案的问题。后来年岁长了,才明白——布袋也好,石头也罢,都是因缘和合。破了就补,补了再装,装满了就倒空,倒空了再装。如此而已。”
他站起身,拍拍袈裟上的灰尘:“施主若无事,可在寺里多住几。西厢后面有片菜园,这几正在收萝卜,缺人手。”
契此也站起来:“多谢长老。”
“不必谢。”方丈走到殿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了,晚课之后,若施主有空,可来老衲禅房喝杯茶。寺里新采的野茶,滋味尚可。”
说完,便拄着锡杖走了。
契此站在殿中,看着老僧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肩上的布袋,不知为何,好像真的轻了一点。
—
下午,契此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菜园。
菜园在寺后山坡上,用竹篱笆围着,大约两亩地。地里种着萝卜、白菜、芥菜,还有一小片葱蒜。几个僧人和居士正在收萝卜,见契此来,一个中年僧人迎上来:
“是挂单的师父吧?方丈交代过了。这边请。”
活计很简单:把萝卜从土里,抖掉泥土,去掉叶子,堆成堆。阿丑和招娣从没过农活,起初笨手笨脚,不是拔断了萝卜,就是摔个屁股墩儿。契此也不恼,手把手教他们怎么用巧劲,怎么辨别萝卜的大小。
了一会儿,招娣忽然举起一个萝卜:“师父,这个长得好像人参!”
那萝卜确实长得怪,下半部分分了叉,像两条腿。
旁边的老居士笑了:“这可是‘萝卜王’,去年留的种,今年长得特别肥。小姑娘好眼力。”
招娣脸红了,小心地把萝卜放进筐里。
休息时,契此坐在田埂上喝水。中年僧人坐过来,递给他半块烤红薯:“师父从南边来,路上可还太平?”
契此接过红薯,掰成三份,分给两个孩子:“不太平。流民多,匪盗也多。”
“唉,这世道。”僧人叹气,“寺里这些子收留了不少难民,粮食都快接济不上了。方丈说,再这样下去,恐怕连过冬的存粮都要动。”
“寺里有多少人?”
“常住僧众三十七人,挂单的行者、避难的百姓,加起来有百来号人。”僧人指着远处一排简陋的草棚,“那些都是临时搭的,天冷了可不行。”
契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草棚很简陋,但收拾得还算整洁。几个妇人在棚前生火做饭,孩子在一旁玩耍。炊烟袅袅升起,和寺里的香火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世俗,哪是方外。
“方丈心善。”契此说。
“是啊。”僧人点头,“可心善不能当饭吃。再过一个月,山里就该下雪了,到时候……”
他没说完,但契此懂。
乱世里的慈悲,往往比刀剑更沉重。
傍晚收工时,契此的手上磨出了两个水泡。阿丑和招娣也累得够呛,但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拔了三大筐萝卜,得到了老居士的夸奖。
回僧房的路上,招娣小声问:“师父,我们……能一直住在这里吗?”
契此没立刻回答。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正沉下山脊,把云层染成金红色,像佛经里描写的西方净土。寺院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钟声又一次响起,悠长而沉缓。
“先住着。”最后他说,“该走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
晚课结束后,契此如约去了方丈的禅房。
禅房在藏经阁后面,是个独立的小院。院里种着一棵老梅树,还没到开花的季节,枝虬结如龙。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光。
契此敲了敲门。
“请进。”
推门进去,屋里陈设极简:一床、一桌、两椅、一个书架。桌上摆着一套粗陶茶具,炉子上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慧明方丈盘腿坐在蒲团上,正在分茶。
“施主请坐。”方丈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契此坐下,看着方丈沏茶。动作很慢,但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温壶、置茶、醒茶、冲泡、分茶。最后,一杯清茶推到他面前。
茶汤是淡琥珀色的,香气清冽,带着山野的气息。
“尝尝。”方丈说,“这是后山悬崖上采的野茶,一年只得半斤。”
契其端起茶杯,先闻了闻,然后小口啜饮。茶味微苦,但回甘绵长,咽下后喉间一片清凉。
“好茶。”
“茶是好茶,但也看谁来喝。”方丈自己也喝了一口,“施主今在菜园,感觉如何?”
“踏实。”契此实话实说,“泥土比人心实在。”
方丈笑了:“这话倒是透彻。不过施主可知,你今拔的那些萝卜,有一半要送去给山下的难民?”
契此点头:“听说了。”
“那施主觉得,是寺里养着难民,还是难民养着寺里?”
这问题问得怪,契此想了想:“互相养着吧。”
“怎么说?”
“难民要吃饭,寺里要给饭——这是寺养人。但难民来了,寺里才需要种更多菜、收更多粮,僧众才有事做、有心安——这是人养寺。”
方丈放下茶杯,看着契此,眼里有赞许的光:“施主有慧。”
“不敢。”
“老衲说句实话,”方丈身体微微前倾,“施主不是寻常云游僧。你眼里有风霜,但心里还有火——那种烧不尽、浇不灭的火。”
契此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长老过誉了。”
“不是过誉,是惜才。”方丈叹了口气,“这世道,有慧的人不少,但能把慧用在实处的不多。施主若愿意,可在云门寺多住些时,不必急着走。”
契此沉默。
炉子上的水又开了,白汽蒸腾。窗外的梅树枝影映在纸窗上,随风轻轻摇晃。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山夜寂静。
良久,契此才开口:“长老,我有一问。”
“请讲。”
“若一个人的布袋,装满了别人的苦难,却装不下自己的心安……该如何?”
方丈没有立刻回答。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经书。不是常见的佛经,而是一本手抄的《山居笔记》。他翻开其中一页,递给契此:
“看看这个。”
契此接过来。那一页上写着:
腊月十七,大雪封山。菜园冻死野兔一只,埋于梅树下。翌,见有乌鸦掘土食之。
余问沙弥:兔死谁之过?
答:雪之过。
又问:鸦食腐肉,可有罪?
答:饥之罪。
三问:我等埋兔,是慈悲否?
沙弥不能答。
下面另有一行小字,墨迹不同,是后来添的:
今晨见梅枝新芽,忽悟:兔死雪中,鸦食腐肉,我埋之——皆是因缘。慈悲不在埋兔,在见梅芽而知春将至。
契此看了两遍,抬起头。
方丈正看着他,眼神温和如长者:“施主,你的布袋装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背着它,要去哪里。”
“我不知要去哪里。”
“那就先知道‘不’去哪里。”方丈说,“不去害人,不去作恶,不去逃避该担的担子。至于正路……走着走着,自然就显出来了。”
契此忽然想起陈老拐。
想起师父说:“三宝,戏法的最高境界,是让看客忘了那是戏法,以为那就是真的。”
他当时问:“那怎么才能做到?”
师父答:“你自己先信了。”
原来佛法和戏法,在某些地方是相通的。
都需要“信”。
信脚下的路,信肩上的担,信这乱世里,总还有一些东西值得装进布袋,背着一路前行。
“多谢长老指点。”契此起身,深深一揖。
“不必谢。”方丈也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个,送给施主。”
契此接过。册子封面上写着《云门课》,里面是手抄的早晚课诵文,还有一些简单的禅修方法。
“寺里初学僧众用的。”方丈说,“施主若有闲暇,可以看看。”
“这太贵重了……”
“经文本就是让人看的。”方丈摆摆手,“去吧,夜已深了。”
契此再次行礼,退出禅房。
夜凉如水。他走在回廊上,肩上的布袋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路过菜园时,他停下脚步,看向那片刚收完的萝卜地。
月光下,土地着,泛着深褐的光。几片残叶在风中打转,最后落回土里。
他想,明年开春,这里又会长出新芽。
就像那棵梅树,就像每个人心里那点烧不灭的火。
他摸了摸怀里的《云门课》,又掂了掂肩上的布袋。
然后继续往前走。
脚步比来时,稳了一些。
(第一卷 第三章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