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云坻庄园流淌,如同窗外精心修剪的草坪,平整、规律,带着一种无声的秩序。苏月娴早已褪去初来时的生涩,成为这庞大宅邸里一道安静而不可或缺的风景。她的制服永远笔挺,动作永远精准无声,将聂云笙的生活打理得一丝不苟,仿佛精密仪器里的一个关键齿轮。
聂云笙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充满了世家子弟的“不务正业”。他常常深夜才归,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和若有似无的烟草味,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是同样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会短暂地打破庄园夜晚的沉静。外界只道聂家这位归国少爷是个爱玩的主儿,流连于声色犬马。
只有极少数核心圈层的人知道,聂云笙在那些看似放浪形骸的夜晚之后,常常会独自进入那间配备了顶级设备的书房,一待就是通宵。他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流淌着复杂到令人目眩的代码流。他是人工智能领域一颗悄然升起却光芒夺目的新星,他的研究成果足以撼动行业格局,只是他习惯性地将这份光芒隐藏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
苏月娴默默地关注着他的一切。她会在深夜,当楼下车库传来引擎声时,悄然隐在走廊的阴影里,谛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是沉稳?是虚浮?她能从脚步的轻重缓急里判断他今晚喝了多少。她会在他进门前,无声地准备好温热的蜂蜜水放在他起居室的小几上,在浴室备好干净的浴袍和温度刚好的洗澡水。若他脚步虚浮,她会在确认他安全进入房间后,才退回自己的小房间,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特制的解酒药香囊——那是她跟庄园里一位懂些草药的老园丁学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葛花和枳椇子,气味清冽醒神。她从不会当面递给他,只会在他第二天醒来前,悄悄放在他床头柜显眼又不碍事的地方。
聂云笙并非没有察觉这个年轻女佣的细致入微。时间久了,那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如同水底潜藏的暗流,时不时会浮上心头。有时是她在低头擦拭花瓶时颈后那一小段柔和的弧线,有时是她安静地站在角落等待吩咐时,那份沉静到近乎倔强的姿态。那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试图回忆,但记忆如同蒙尘的旧书,翻不到清晰的页码。他对她说的话依旧很少,无非是“咖啡”、“文件”、“打扫一下这里”这样简短的指令。主仆之间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融洽,却界限分明。
或许是因为她的工作确实无可挑剔,也或许是因为那偶尔浮现的、捉摸不定的熟悉感,聂云笙会“随手”给她一些小东西。有时是合作方送来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礼盒,有时是某个奢侈品牌赠送给VIP客户的丝巾或香水,有时甚至只是一本他觉得不错的、关于园艺或家居的书。他总是轻描淡写:“这个,小苏你拿去用吧。” 苏月娴会恭敬地接过,低声道谢,心中却会因为这些小小的“馈赠”而泛起涟漪,哪怕她知道这对他而言不过是指尖漏下的微尘。她珍藏着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张包装纸。
主仆之间这种微妙而平静的默契,在一个周末的午后被打破了。
金民哲、贺潇、何流,还有一位苏月娴从未见过的、气质高贵出众的大美女,联袂来访。他们是来庆祝聂云笙某个项目取得阶段性突破的。阳光正好,露台上布置了精致的下午茶。
苏月娴换上最整洁的制服,垂首敛目,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无声而精准地在露台和厨房之间穿梭。她端上精致的茶点,撤下空盘,为客人续上红茶或咖啡。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仿佛一道灰色的影子。
聂云笙和朋友们谈笑风生,那位叫雷婉婷的大小姐言笑晏晏,举止优雅得体,与聂云笙并肩而坐时,宛如一对璧人。她偶尔会看向苏月娴,眼神带着世家小姐惯有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但很快又移开,仿佛她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
金民哲端着骨瓷茶杯,温润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安静侍立在角落的苏月娴。前几次来云坻,他就觉得这女孩有点说不出的眼熟。不是容貌上的惊艳,而是那种沉静到近乎隐忍的气质,还有那双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不易察觉的坚韧。他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记忆深处有什么在翻腾。
苏月娴再次上前,为雷婉婷添茶。她微微俯身,一缕碎发不经意滑落颊边,她习惯性地用小指轻轻将它勾回耳后——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就在这一瞬间!
金民哲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混乱的火锅店,滚烫的红油泼洒,一个穿着廉价工服、满脸惊恐绝望的女孩,被聂云笙护在身后时,也曾做过这个小动作!那沾满油污的脸庞,那双充满恐惧和倔强的眼睛,与眼前这张沉静清秀的脸庞骤然重叠!
“是你!”金民哲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笃定和惊讶,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放下茶杯,指着苏月娴,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笑意,“云笙!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总觉得眼熟!她是当年那个火锅店女孩!那个被什么翔哥欺负的姑娘!对不对?”
空气瞬间凝固。
露台上所有的谈笑声戛然而止。聂云笙脸上的慵懒笑意微微一滞,深邃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苏月娴脸上,带着明显的探究和一丝愕然。贺潇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看苏月娴又看看聂云笙。何流冷峻的目光也锐利地扫了过来。雷婉婷脸上的得体笑容依旧维持着,但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握着杯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苏月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她端着茶壶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壶嘴磕在雷婉婷精致的杯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几滴滚烫的红茶溅在了洁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痕。
尴尬!巨大的尴尬和无所遁形的羞窘瞬间将她淹没!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这些日子,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过去,努力做一个完美的、背景般的女佣,如今,却被金民哲一语道破!
“对…对不起,雷小姐!”苏月娴慌忙道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手忙脚乱地想用布巾去擦。
“没事,一点小事。”雷婉婷的声音依旧温柔得体,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她轻轻推开了苏月娴慌乱的手,自己拿起餐巾优雅地按了按溅湿的桌布一角。然而,她看向苏月娴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了然,仿佛瞬间看穿了她的全部底细和那点卑微的心思。
“哇哦!”贺潇率先打破了沉寂,吹了声口哨,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眼神在聂云笙和苏月娴之间来回扫视,“我说呢!云笙你这家伙,平时对佣人挑剔得要命,怎么偏偏对这个苏小姐这么‘关照’?原来是有‘英雄救美’的渊源啊!难怪藏着掖着,金屋藏娇?”
金民哲也笑,带着点恍然大悟的意味:“我就说嘛!云笙怎么会无缘无故留个年轻女孩在身边这么久,还送东西。啧啧,看不出来啊!”
何流没说话,只是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眼神却饶有兴致地在聂云笙脸上停留。
聂云笙的眉头微微蹙起。兄弟们的调侃像针一样刺过来。他看向苏月娴,她脸色煞白,垂着头,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那副极力想缩小存在感的模样,终于与记忆中那个在月光下深深鞠躬、满身狼狈却带着倔强的身影彻底重合了。
是她。那个被他彻底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女孩。
原来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源于此。
但这“金屋藏娇”的猜测让他感到荒谬和不悦。他留下她,仅仅是因为她工作能力无可挑剔,那些小礼物…不过是顺手。他聂云笙还不至于对一个女佣有什么心思。然而,被兄弟们这样当面点破。他无意地看向雷婉婷。雷婉婷正巧也抬眼看他,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大家闺秀的温婉笑容,甚至还带着一丝理解和包容,仿佛在说“我懂,男人嘛”。但聂云笙捕捉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意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她是聂家为他选定的、门当户对的联姻对象,两人虽无深厚感情,却维持着体面的默契。此刻,一个“英雄救美”、“金屋藏娇”的女佣故事,无疑是对这种体面的微妙挑战。
“民哲,贺潇,玩笑开过了。”聂云笙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打断了兄弟们的哄笑,“小苏工作能力出色,仅此而已。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语气里的冷淡和撇清,像一盆冰水.
她紧紧咬着下唇,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努力维持着最后的职业体面,“各位少爷小姐请慢用,我去厨房看看餐点准备得如何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端着那个惹祸的茶壶,转身快步离开了露台,那纤细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仓惶和单薄。
露台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金民哲和贺潇对视一眼,耸耸肩,也识趣地不再提。雷婉婷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拿起一块小巧的点心,姿态优雅地品尝着,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聂云笙,端起面前的咖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苏月娴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点破记忆的恍然,有被误解的不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个仓惶背影的烦乱。
而此刻,在通往厨房的走廊转角阴影里,苏月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着气。露台上的阳光那么明媚,却照不进她此刻心底的冰窟。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原来,在他们的世界里,她永远都只能是那个“火锅店女孩”,一个需要被“英雄救美”的符号,一个可以被随意调侃和撇清的过去。那些小心翼翼的关心,那些深夜的谛听,那些被他“随手”赠予的小礼物带来的卑微欢喜,在“金屋藏娇”的哄笑和他冰冷的撇清中,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堪。
她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深色印记。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挺直了背脊。生活还要继续,她依旧是云坻的女佣苏月娴。只是心底那颗名为“月光”的种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彻底冻僵了。她整理了一下制服,面无表情地走向厨房,将所有的情绪重新锁回那个名为“专业”的牢笼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