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2章

崔家新宅的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梁柱林立,气势初显。然而,与这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整个长芦盐场日益凝重的氛围。周馥带来的“改引为票”之风,已不再是空穴来风,衙门里隐约传出的消息,都预示着这场变革已如箭在弦上。

这使得原本尚能维持表面平衡的盐商们,瞬间变得焦躁而富于攻击性。市场份额即将重新划分,未来的总商之位需要雄厚的资本与魄力去争夺,所有人都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不顾一切地壮大自身,挤压对手。

在这股暗流的中心,崔鹤年感受的压力最为巨大。他树大招风,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盼着他行差踏错,从高位上跌落。连日来,好几笔到手的生意都被其他商家以更低的价格截胡,虽未伤筋动骨,却足以让他警醒——狼来了。

书房内,崔鹤年对着账册,眉头紧锁。利润空间正在被不断压缩,而维持如此庞大的家业、支撑新宅的巨额花费,以及打点各方关系的开销,却如同无底洞般吞噬着流水般的银子。一种前所未有的财务紧迫感攫住了他。

“东家,”崔福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清单,“这是这个月工匠们的赏银、料银支取册子,请您过目。另外,王总商、李总商他们家,近来给灶户的收盐价,又降了半分……”

崔鹤年接过册子,目光在“赏银”一项上停留了许久。盐商之家,除了固定的工钱,逢年过节或有大工程时,给予工匠们额外的“赏银”是沿袭多年的规矩,既是犒劳,也为了凝聚人心。这笔开支,平日看来不算什么,但在如今的情势下,却显得格外扎眼。

他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闪过沈秋田郑重的告诫:“不欺工匠……” 但旋即,周馥那看似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眼神,以及其他盐商咄咄逼人的竞争姿态,便将这告诫压了下去。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要怪,就怪这世道吧。”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笺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递给崔福,语气不容置疑:“传我的话下去,即日起,所有参与新宅建设的工匠,赏银减半。对外就说,如今同业倾轧,盐利微薄,崔家亦是在艰难支撑,不得已而为之,望诸位体谅,共度时艰。”

崔福接过纸条,手微微一颤,他深知这道命令一下,会在工匠中引起何等波澜。但他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道:“是,东家。”

消息很快便在工匠间传开了。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工匠们依靠手艺吃饭,工钱勉强养家糊口,这额外的赏银往往是家中重要的贴补,骤然减半,顿时让许多人家计陷入了窘迫。

“这……这算什么道理!”一个年轻的瓦匠气得脸色通红,“崔家这宅子修得比皇宫还气派,倒跟我们哭起穷来了!”

“就是!说好的赏银,怎能说减就减!”众人围在一起,怨声载道,目光纷纷投向他们的头领——赵铁肩。

赵铁肩蹲在一旁,嘴里叼着旱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守猬符”,此刻竟隐隐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热感,让他心绪不宁。他想起那夜立下的誓言——“不欺工匠”,言犹在耳,如今东家此举,无异于当面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努力压下心中的烦闷与那符咒带来的不安,沉声道:“吵什么!东家自有东家的难处。如今外面什么光景,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都安心干活,银子少了,饭总还是有得吃的!”

他的话虽如此,却显得底气不足。工匠们虽暂时被压了下去,但那份被亏待的愤懑与失望,却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工地上空。

赵铁肩转身,默默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掏出那枚猬纹护身符。符身那暗红色的猬眼,在日光下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微热的触感,分明是一种无声的警示。

“沈先生……这誓言,俺才立下几天啊……”他苦涩地低语,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一边是雇主的命令与现实的生计,一边是沉甸甸的誓言与良知的拷问,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当晚,苏青黛便从贴身丫鬟口中得知了此事。她正在灯下翻阅一本《盛世危言》,书中“商战”之论与“民生”之思正让她心潮起伏,闻听此事,顿时觉得书中的字句都化作了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心口。

她豁然起身,径直前往书房寻崔鹤年。

“夫君,我听闻你克扣了工匠的赏银?”她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

崔鹤年从账册中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与不耐:“又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青黛,我说过,外面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苏青黛向前一步,灯光映照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我懂‘人无信不立’!我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些工匠凭力气吃饭,你克扣他们的血汗钱,与直接抢夺何异?你今日省下这几两银子,可知寒了多少人的心?失了人心,你这宅子即便建成,又能稳固几时?!”

她的声音清越,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字字句句都敲在崔鹤年紧绷的神经上。

“够了!”崔鹤年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眼中满是烦躁,“你一个妇道人家,整天就知道捧着那些迂阔之论!可知我每日要应对多少明枪暗箭?可知这上下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不这样做,如何在这危局中立足?如何保住崔家这偌大的家业?!那些工匠,给他们活干已是恩典,赏银多寡,全凭我心!此事已定,休要再提!”

苏青黛看着他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面孔,只觉得无比陌生。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不再争辩,只是用一种极尽悲哀的语气轻声说道:“崔鹤年,你今日能克扣工匠的赏银,他日便能压低灶户的盐价,便能做出更多……你曾经不屑为之的事。那‘猬元局’的三戒,你怕是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崔鹤年喘着粗气,跌坐回椅中。书房内重归寂静,但苏青黛最后那句话,却像魔咒般在他耳边盘旋不去。他烦躁地捂住耳朵,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声音。

窗外,夜色深沉。新宅工地的方向,一片漆黑。但若凝神细听,似乎能感受到,那沉默的地基之下,有什么东西,伴随着第一道戒律的裂痕,发出了一声细微而冰冷的叹息。

—(第9章完)

下篇预告:

工银既扣,人心涣散寒如冰;

灶户悲歌,绝境求生路已穷。

本章,面对周馥新政引发的盐商倾轧,为压缩成本、稳固地位,崔鹤年颁布新规,首次克扣工匠赏银,触犯“工匠之戒”。赵铁肩誓言受考验,苏青黛劝谏遭厉斥,矛盾首次公开激化。

下章预告:〈灶户悲歌〉

· 底层视角:切入女盐工白霜一家视角,真实描绘灶户在盐价被压后的悲惨生活图景。

· 绝境冒险:为给病重丈夫求医,白霜被迫铤而走险,深夜刮土熬制私盐,命悬一线。

· 残酷抉择:崔鹤年明知灶户艰辛,为维持利润,在账房呈报的公文上,批下了再次压低收盐价的决定。

· 血肉之戒:“不压灶户”之戒告破,猬元局的根基再受重创,苏青黛的绝望进一步加深。

“这盐田里熬出的,哪里是盐,分明是咱们灶户的血和泪!”

——一切尽在《津门盐商:猬灵与罪银》第10章:灶户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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