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惊蛰,青城山。
山雾浓得化不开,像一锅煮沸的牛乳,将整座后山的天师洞裹得严严实实。洞深处那方“生生造化池”的水面,七年来第一次起了涟漪。
不是风吹的。
池边盘坐了七年的老道缓缓睁眼。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如老松树皮,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满天星斗都敛了进去。他是青城山如今辈分最高的太上长老,道号“玄微子”,七年前就是他以折损三十年阳寿为代价,借复苏的天地灵气,勉强稳住了池中两人的心脉。
此刻,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池沿,感受着池底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搏动。那搏动像初生雏鸟的心跳,细弱,却顽强。
“要醒了。”玄微子声音嘶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比老道算的,早了三年。”
池水是碧绿色的,稠得像融化的翡翠,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某种更古老、更玄奥的气息。此刻,池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水底两个人影渐渐清晰。
左边是张恩泽。
他仰面躺在池底,赤裸的上身疤痕密布。最狰狞的是胸口那片暗紫色的兵主纹烙印,此刻颜色淡了许多,但纹路依旧清晰,像一张褪色的古老地图。他脸上添了风霜的痕迹,下颌线比七年前更硬朗,眉心有一道极浅的竖纹——那是强行融合煞气与雷法留下的“道痕”。
右边是欧阳文英。
她侧身蜷缩着,长发如水草般散开。面容依旧年轻,却苍白得没有血色,像一尊上好的白瓷人偶。左肩那道在九江留下的旧伤疤痕旁,多了一圈细密的青色纹路——那是青城派丹鼎之气的自发护主印记,七年来不断吸纳池中生机,试图修复她燃烧殆尽的魂魄。
玄微子掐指推算,眉头越皱越紧。
“兵主纹未除,煞气与雷法在体内达成危险平衡,如两虎同笼……杀伐之道更盛,心性恐受影响。”
“青城丹气护住了肉身根基,但三魂七魄只归位了‘胎光’、‘爽灵’、‘幽精’三主魂,‘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依旧混沌……记忆全失,心智如孩童。”
“罢了。”老道长叹一声,“能醒来,已是造化。日后如何,看他们自己的缘法了。”
他站起身,袖袍一挥。池水无声分开,露出池底光滑的青石。两股柔和的力量将张恩泽和欧阳文英托起,缓缓送至池边早已备好的两张竹榻上。
几乎在身体离开池水的瞬间——
张恩泽猛地睁开了眼睛。
—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竹榻的粗糙,身上薄被的柔软,空气里清冷的草木气息,还有……胸口兵主纹传来的、熟悉的灼痛。只是这痛楚里,多了一种沉甸甸的掌控感,仿佛那千百年的战场煞气不再是试图反噬主人的猛兽,而是被套上缰绳的战马。
然后才是视觉。
他看见头顶是天然形成的石穹,钟乳石垂下,水滴有节奏地落下,在池中溅起细微的涟漪。视线转动,看见旁边竹榻上侧躺的女子。她很陌生,但看到她左肩那道伤疤和周围的青色纹路时,心脏毫无征兆地抽搐了一下。
痛。不是身体的痛,是更深的地方。
最后是意识。
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散落一地,只剩下一些锋利的碎片:九江的雨夜、北平镜界的眼睛、洛阳邙山的尸傀、紫金山祭坛最后的爆炸……还有一张模糊的、带着决绝笑容的女子的脸,和眼前这张苍白的脸逐渐重叠。
“欧……阳……”他试图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竹榻上的女子睫毛颤了颤,也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没有任何内容,像山涧里刚刚融化的雪水。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石穹,然后转头看向张恩泽。眼神里没有熟悉,没有陌生,只有最纯粹的好奇,像一个新生儿第一次打量这个世界。
“你……”她发出一个单音,声音很轻,带着刚醒来的懵懂,“是谁?”
张恩泽心脏又是一抽。
玄微子适时走了过来,将两碗温热的药汤放在他们手边。“先喝了这个。你们睡了七年,身体虚得只剩一口气。”
七年。
这个词像一块石头砸进张恩泽混乱的记忆之湖。他撑起身体,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他眉头紧皱,但一股暖流随之从胃里扩散开,滋养着干涸的经脉。
“前辈是?”他看向老道。
“青城山玄微子。”老道捋了捋白须,“七年前,金陵的胡三太奶和几个残存的同道,把你们两个只剩半口气的小家伙送到这里。老道我用了点压箱底的手段,把你们泡在这‘生生造化池’里,借青城山的地脉灵气和这几年天地间缓慢复苏的那点生机,吊住了你们的命。”
他顿了顿,看着张恩泽:“你身上的兵主纹,老道解不了。那是殷商大巫的诅咒,与你的命格、魂魄都缠在一起了。不过现在看来,你似乎……驯服了它?”
张恩泽低头看向胸口。暗紫色的纹路随着他的心意,微微亮起暗红的光,却又被皮下流转的紫色雷光压制、调和。一种狂暴而可控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间涌动。
“算是吧。”他轻声说。代价是,那些战场杀意和千百亡魂的哀嚎,已经成了他意识背景里永不停歇的低语。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才能不让这些低语吞噬自己。
“那她……”他看向欧阳文英。
玄微子摇摇头:“魂魄燃烧得太彻底。三主魂是靠青城丹气和造化池的生机勉强粘合回来的,七魄散了就是散了,找不回来。现在的她,就像一张被擦干净的白纸……不,连白纸都不如。白纸还能写字,她现在连‘写’这个念头都没有。”
欧阳文英安静地听着,眼神依旧茫然。她小口啜饮着药汤,动作有些笨拙,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要去擦。
张恩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胸口那种抽痛感更清晰了。
“这七年……外面怎么样了?”他问。
玄微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很不好。”老道走到洞壁旁,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华夏堪舆全图》,但图上此刻用朱砂和黑墨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你们在紫金山重创了九菊一派的主力,鸠山四郎形神俱灭,他们确实消停了几年。但三年前开始,又死灰复燃了。”
他手指点向地图东北:“‘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他们的‘大陆风水作战课’换了负责人,叫土御门健次郎,据说是日本阴阳道正统‘土御门家’的传人,比鸠山更正统,也更……阴狠。”
“他在长白山、大兴安岭、辽东半岛埋了至少四十九根‘镇龙钉’,用的是日本神道教的‘禊祓仪式’结合东北萨满的邪法,试图钉死北龙的龙头,让龙气无法南下支援中原。”
手指又滑向华北:“北平、天津,九菊的余孽以商社、学校、医院为掩护,到处收集古墓里的殉葬品、古战场残留的兵刃煞气、还有民间流传的镇物。他们在织一张更大的网,想把整个华北的地脉,变成他们的‘养煞池’。”
最后,手指停在西南:“这里,是你们下一步最该去的地方。”
“西南?”张恩泽皱眉。
“滇缅公路。”玄微子缓缓吐出四个字,“国民政府正在全力修建这条从云南到缅甸的公路,想打通一条获得国际援助的通道。但修路要开山、要架桥、要改河道……动了西南龙脉的‘龙爪’和‘龙须’。”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九菊一派的人,伪装成工程顾问和地质专家,已经混进了修路队伍。他们在关键的路基、桥墩、隧道里,埋了东西。一旦这些东西全部激活,整条滇缅公路会变成一条抽走西南龙脉精气的血管,把地气源源不断输向缅甸方向——那里,有日本人在东南亚最大的‘风水转运阵’。”
张恩泽看着地图上那条被标红的蜿蜒路线,仿佛看见了一条正在被寄生虫侵蚀的巨龙。
“我们的人呢?”他问,“金陵居士,胡三太奶,还有各派……”
“散的散,死的死,藏的藏。”玄微子苦笑,“紫金山一战,各派精锐十去八九。剩下的,有的心灰意冷封山不出,有的被政府以‘迷信’‘阻碍现代化’为由打压。像金陵居士那样还在暗中活动的,少之又少。而且……”
老道看着他:“他们需要一面旗。一个能证明我们这些人还没死绝,还能打、还敢打的旗。张恩泽,你醒了,这面旗,就该竖起来了。”
张恩泽沉默。他看向自己的手,掌心里雷光与煞气交织的纹路若隐若现。这双手,还能握紧剑吗?这颗心,在听过无数亡魂低语后,还能为那些或许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人而战吗?
他看向欧阳文英。她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药,正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池水,眼神空空洞洞。
心脏又抽痛了一下。
这次,他明白了这痛楚的名字。
“我去。”他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但有个条件。”
“说。”
“她,”张恩泽指向欧阳文英,“得跟着我。我要带她走遍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见我们曾经见过的人,做我们曾经做过的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把她丢掉的东西,找回来。”
玄微子看了他半晌,缓缓点头:“可以。但老道要提醒你,重聚魂魄比驯服煞气更难,那是逆天而行。你可能会一无所获。”
“那就一无所获。”张恩泽站起身。七年来第一次脚踏实地,身体有些虚浮,但脊梁挺得笔直,“但我得去做。”
他走到欧阳文英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
“你叫欧阳文英。”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青城派弟子,擅长阵法丹药,用一柄陨铁短剑。我们……是同伴。”
欧阳文英歪了歪头,重复:“欧……阳……文……英?同……伴?”
“对。”张恩泽伸出手,“现在,跟我走。我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然后……去打一场仗。”
欧阳文英看着他的手,看了很久,才迟疑地、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触感冰凉,却柔软。
玄微子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一枚青铜罗盘,只有巴掌大小,却古意盎然,中央天池里不是磁针,而是一团自行旋转的星云状气旋——正是青城派另一件镇派之宝“周天星斗盘”的子器,与欧阳文英曾经用过的那枚母盘有感应,能助她重新感应地脉气息。
一本手札,纸张泛黄,封面上写着《西南龙脉考略》。
“罗盘给她,虽无记忆,但身体本能或许认得。手札你拿着,是青城山历代祖师考察西南地脉的笔记,里面有你们可能需要的东西。”玄微子将东西递过,“下山后,先去成都‘鹤鸣茶馆’,找一个叫‘周三爷’的说书先生。他是我们在西南的暗桩,会告诉你们滇缅公路的具体情况,以及……还有谁活着。”
张恩泽郑重接过,行礼:“多谢前辈。”
“别谢太早。”玄微子摆摆手,眼神复杂,“西南那地方,民族混杂,巫蛊盛行,地脉走势也最是诡奇多变。九菊一派在那里经营多年,恐怕不止埋了钉子那么简单。你们这次去,凶险不会比紫金山少。”
他顿了顿,看向洞外逐渐散开的山雾。
“还有,时间不多了。老道夜观天象,见紫微越发晦暗,荧惑守心,天下兵戈之象已成。全面战争……恐怕就在这一两年了。到那时,枪炮声会掩盖一切玄学术法,但暗地里的风水之战,只会更残酷。”
张恩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雾散开处,露出青城山苍翠的峰峦,更远处,是隐隐约约的、广袤而未知的河山。
他握紧了欧阳文英的手,也握紧了袖中那本薄薄的手札。
“那就,”他轻声说,“在枪炮响起之前,把该钉的钉子拔掉,该斩的爪子砍断。”
七日后,张恩泽与欧阳文英下山。
欧阳文英换上了一身青城派的女弟子常服,头发被张恩泽笨拙地梳成一个简单的道髻,背上背着那枚青铜罗盘。她依旧很少说话,眼神大部分时间还是茫然的,但会安静地跟在张恩泽身后,偶尔看向周围山川草木时,眼中会闪过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熟悉感。
张恩泽则换上了普通的灰色长衫,腰间悬着一柄新打的铁剑——三五斩邪剑已毁,青城山的铸剑师用残留的剑魂碎片混合陨铁,重铸了一柄剑胚,尚未完全成形,但已能感应他体内的雷煞之气。兵主纹被他用内息强行压下,只在胸口留下淡淡的暗色纹路,像是普通的伤疤。
两人就像一对寻常的师兄妹,踏上了前往成都的山路。
山路蜿蜒,林深雾重。
张恩泽走在前头,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既在探路,也在用身体为身后的人挡开横生的枝桠和清晨的露水。他偶尔会停下,指着某株奇特的草药,或是某块形状特别的山石,用简单的词语对欧阳文英说:“这是三七,止血的。”“这叫望气石,看地脉用的。”
欧阳文英会认真地看,然后重复他的话,像学语的孩童。但她抚摸那青铜罗盘时,手指会无意识地划过特定的纹路,罗盘中央的星云气旋会随之微微加速旋转——那是身体残留的本能。
走到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崖坪时,张恩泽停下脚步。
从这里望去,蜀中盆地烟云浩渺,岷江如带,远方群山层叠如浪。正是春耕时节,田间有农人劳作,远处城镇升起袅袅炊烟。一派宁静的、生生不息的景象。
欧阳文英也看向远方。山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忽然抬起手,指向天际线处一片朦胧的山影。
“那……是峨眉吗?”她轻声问,语气不确定,但眼中第一次有了聚焦的光。
张恩泽猛地转头看她。
“你……记得?”
欧阳文英皱了皱眉,捂住额头:“不记得……但脑子里,有金顶的云海,有佛光……还有……很亮的剑光。”
张恩泽心脏狂跳。峨眉金顶,佛光,剑光……那是他们曾经计划要去、却因北平之事未能成行的地方。她残留的记忆碎片,开始松动了。
“对,”他压下激动,尽量平静地说,“那是峨眉山。我们……本来要去的。”
欧阳文英“哦”了一声,继续望着那片山影,眼神又渐渐放空。
但张恩泽知道,种子已经埋下了。
他看向手中那本《西南龙脉考略》。翻开第一页,是手绘的西南三大干龙走势图,旁边用小楷密密麻麻注着:
“南龙自云贵高原而下,分两支:一支走滇西,过横断山脉,龙气刚烈,多矿藏煞气;一支走川南,顺盆地边缘,龙气和缓,聚农耕生机。二支于昆明交汇,形成‘双龙戏珠’之局,珠即滇池。此局若破,西南半壁地气将泄……”
他的手按在“滇西”那条龙脉的走向上,指尖正好落在保山、龙陵的位置——那是滇缅公路要穿越的险峻之地。
山风更急了,卷动书页哗哗作响。
远处,隐约有闷雷滚过天际。
张恩泽合上书,望向西南方向。那里,群山之后还是群山,迷雾之中藏着更大的迷雾,以及……一场早已布下的、针对这片土地龙脉根基的阴毒杀局。
而他身边,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世界的同伴,一柄尚未完全成形的剑,和胸口那两道既是力量也是诅咒的烙印。
“走吧。”他对欧阳文英说,“路还长。”
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下山的雾气小径深处。
而青城山天师洞内,玄微子站在造化池边,看着池水中最后一丝碧绿色彻底消散,池水恢复普通山泉的清澈。他掐指再算,脸色骤变。
“不对……”他喃喃自语,“滇缅公路的局……不只是抽龙气那么简单……他们在那里埋的东西,是活的……是饵……”
他猛地转身,想追出去,却想起那两人已经下山半日了。
老道颓然坐回蒲团上,看向洞壁上那幅堪舆图。在滇西龙脉的某个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极淡朱砂点下的、小小的菊花纹。
那纹路,正在地图上,极其缓慢地渗开。
像一滴血,滴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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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龙战于野·第一章完)
(下一章预告:成都鹤鸣茶馆,说书人周三爷,失踪的风水世家,以及……滇缅公路上第一批离奇死亡的筑路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