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完整版悬疑灵异小说《怪谈异闻集》,此文从发布以来便得到了众多读者们的喜爱,可见作品质量优质,主角是我,是作者仲夏凛冬所写的。《怪谈异闻集》小说已更新134718字,目前连载,喜欢看悬疑灵异属性小说的朋友们值得一看!
怪谈异闻集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上阕·入局
怀表指针“咔哒”一声,跳向午夜零点。
风,停了。
废墟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两盏猩红的灯笼。烛火在灯笼纸里凝固不动,投下血一样粘稠的光晕。然后,人影从后台最深的阴影里“流”出来,脸上是瘆人的油彩,白得扎眼,红得滴血。他们无声地准备着,像一群精密的人偶。
我缩在对面的榕树阴影里,手心湿透了那张无字请柬。猩红封皮,烫金云纹,展开后空无一字,只有一股陈旧脂粉混合甜腻腐朽的气味。背面,用指甲深深刻着:“来看真相。”
字迹属于苏婉。我的青梅竹马,七年前失踪于撷芳楼大火,尸骨无存。
台上演的,正是当年那出禁戏《青丝狱》。唱腔起,凭空而来的胡琴与鼓点灌满废墟,热闹喧嚣里透着冰针似的阴冷。那扮演女鬼的花旦,侧影、脖颈的弧度,与苏婉一模一样。她正将一段乌黑的长发绕上脖颈,眼睛透过油彩,直勾勾看向我——痛苦,哀求,怨恨。
我浑身冰冷。那些“角儿”,我竟认出了几个:花脸像暴毙的药材铺老板,小丑像疯掉的门房老头……他们演的,不是戏文,是自己死亡的现场重现。
我是被强行拉来的“目击证人”。
戏至高潮,台中央那大红官袍的“判官”,缓缓转身。油彩画的威严脸谱下,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全是浓稠的墨黑。他咧嘴笑了,红唇裂至耳根。
“有——客——到——”
所有头颅齐刷刷转向我。几十张惨白的脸,几十双死气沉沉的眼。
“既入此门,皆为剧中人。”“判官”抬起戴长指甲的手,指向我,戏腔悠长冰冷,“下一折,《剜心记》,缺个‘负心郎’。您,且上来吧。”
我想逃,黑暗却粘稠如墨,将我裹紧。红灯笼的光像贪婪的眼,逼近。那“苏婉”已飘到台边,对我伸出毫无血色的手。眼角,一滴混着油彩的血泪滑落。
更可怕的是,我的脸颊开始发痒。粘腻冰冷的触感顺着毛孔蔓延,像有人正一笔一画,为我涂抹油彩。
中阕·扮相
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我,将我生生从阴影里“拔”了出来,拖向戏台。双脚离地,掠过焦土废墟,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那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不容抗拒的威严——属于阴间秩序的威严。
我被掷在戏台中央,木质地板冰凉透骨。浓烈的陈旧脂粉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类似旧棺材内壁的气味,混杂着扑进口鼻。
“判官”的黑眼珠转动,打量货物般扫视我。“行头,伺候着。”
话音未落,两个身形干瘦、扮作龙套的“人”飘然而至。他们面无表情,油彩下的皮肤泛着青灰。一人托着一套皱巴巴的湖蓝色书生褶子,另一人端着铜盆,盆里是半凝固的、惨白的油彩,表面浮着一层油光,散发刺鼻的铅粉和腐败油脂味。
没有询问,没有客气。冰冷的手按住我的肩膀,力量大得不像活人。褶子套上身,布料粗糙潮湿,贴着皮肤,仿佛刚从某个潮湿的坟冢里取出。接着,一把掉了齿的木梳狠狠刮过我的头发,剧痛中,发髻被粗暴地束起。
最恐怖的是上妆。
那冰凉的、腻滑的油彩膏体,被一只骨节突出的手挖起一大坨,直接糊在我的脸上。手指用力揉搓、抹开,动作机械而粗暴,像是在处理一块待腌的肉。我的皮肤被搓得生疼,铅粉的气味呛进喉咙。我想闭眼,眼皮却被强行撑开,漆黑的膏体描画眼线,笔尖几乎戳进眼球。
我想挣扎,四肢却沉得像灌了铅,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固定。只能眼睁睁看着铜盆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一张被涂抹得惨白、两腮殷红、眉眼被勾勒得诡异上扬的陌生脸孔。这是我的脸,又全然不是。油彩仿佛有生命,正丝丝缕缕地渗进毛孔,带来一种麻木的融合感。
“判官”满意地点点头,黑眼珠里闪过一丝幽光。“甚好。记住,上了台,就得按‘本子’走。该你念的,一句不能少;该你受的,一下不能逃。唱错了,走岔了……”他顿了顿,裂开的红唇弧度更大,“台下看客,可要不满的。”
台下?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台下那片黑暗。
不知何时,废墟的空地上,影影绰绰多了许多“人影”。他们静静地“坐”在残破的条凳上,或直接“站”在焦土中,密密麻麻,无声无息。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团团更浓的黑暗轮廓,但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冰冷、贪婪、充满怨毒,聚焦在我身上。那不是活人的目光。
我的喉咙发紧,想尖叫,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开锣——”“判官”退到一旁,隐入侧幕的阴影。
刺耳的胡琴声再起,鼓点急促。戏,开始了。
我僵立在台上,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是演员,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剜心记》!
然而,就在第一个鼓点敲响的瞬间,一股不属于我的、阴冷的意识,猛地窜进我的脑海。无数画面、台词、身段、唱腔,洪水般灌注进来——这是一个名叫“柳梦梅”的书生,如何欺骗、辜负、逼死痴情女子,最终被女子化为的厉鬼剜心索命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仿佛我亲身经历过。
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一串陌生的、带着油滑腔调的唱词脱口而出:“小生柳梦梅,拜见岳母大人……”同时,我的身体自动摆出相应的架势,水袖轻拂,脚步虚浮,活脱脱一个轻浮浪荡子。
我成了提线木偶。那阴冷的意识牵引着我,演绎着“柳梦梅”的薄情寡义。而扮演“厉鬼”的,正是那个酷似苏婉的花旦。她的唱腔凄厉如刀,每一句指控,每一个怨毒的眼神,都让我魂飞魄散。因为那唱词里描述的负心行径,有些细节,竟隐隐与我记忆深处某些被忽略的、对苏婉的亏欠重叠——某次失约,某句无心的重话,某个未能兑现的承诺……
恐惧与愧疚交织,几乎将我撕裂。
戏一步步推向高潮。“厉鬼”苏婉伸出惨白的手指,指甲暴涨,漆黑如墨,直刺向我的心口。按照“本子”,下一刻,我就该被她“剜心”而死。
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我胸口的衣襟。死亡的寒意穿透布料,刺入皮肤。我能感觉到指甲的锋利,以及后面蕴含的、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滔天怨毒。
“不——!!!”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部分束缚,我嘶声吼出,“苏婉!是我!林墨啊!”
“厉鬼”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双被油彩覆盖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的茫然一闪而过。
“咔——!”
一声刺耳的、仿佛琴弦绷断的巨响。所有乐声戛然而止。
台上的“角儿”们瞬间定格,如同断电的木偶。
侧幕阴影里,“判官”缓缓走出,黑眼珠死死盯着我,里面的漩涡剧烈翻腾,散发出可怕的怒意。“搅局……坏规矩……”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无数砂纸摩擦。
台下那一片黑暗的“看客”中,传来骚动。那是无声的、却能清晰感知到的愤怒和饥渴,像潮水般涌来。
“判官”盯着我,又看看眼神出现一丝恍惚的“苏婉”,似乎在权衡。片刻,他裂开嘴,那非人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残忍的兴味。
“也罢。新角儿不懂规矩,情有可原。”他慢慢说,“不过,戏不能白停。总得……给台下各位一个交代。”
他抬手,指向后台幽深的黑暗:“角儿既然想起了‘本名’,那就去‘问妆阁’瞧瞧吧。看看你该知道的‘真相’。看完了……”他顿了顿,黑眼珠幽光闪烁,“明晚此时,接着唱。唱不完这出《剜心记》,你就永远留在这台子上,唱百出,千出!”
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袭来,但这次不是拖拽,而是排斥。我被猛地推下戏台,跌进冰冷的废墟尘埃里。回头望去,戏台、灯笼、“角儿”、“判官”、黑暗的看客,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在弥漫而起的灰雾中迅速淡去、消失。
只有那两盏红灯笼,在彻底消失前,幽幽地闪了一下,像是嘲讽的眼睛。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微光刺破黑暗。
我瘫在地上,脸上厚重的油彩并未褪去,紧紧扒着皮肤,提醒我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心口被“苏婉”指尖触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清晰的、青黑色的指印,散发着阴寒的痛楚。
“问妆阁……”我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那是撷芳楼后台,伶人化妆休息的房间。大火后,它与主楼一同化为废墟。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油彩在晨光下显得更加诡异滑稽,但我顾不上了。我知道,我必须去。那是“判官”给的“提示”,也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我要知道,苏婉到底遭遇了什么,这恐怖的“夜戏”究竟是什么,而我,该如何逃脱这必死之局。
白天的撷芳楼废墟,显得破败而平静,只是一个被遗忘的火灾遗址。我脸上骇人的油彩引来早集零星行人的侧目与惊呼,我低头匆匆躲过,绕到废墟后方。
“问妆阁”的残骸比正殿戏台更甚,几堵焦黑的断墙勉强标出昔日格局,遍地瓦砾朽木。我踏进去,灰尘扬起。这里能烧的都烧光了,只剩些扭曲的金属框架(或许是妆镜的)、焦黑的瓷片。
按照“判官”的暗示,“真相”在这里。我忍着胸口阴寒的刺痛和浑身的疲惫,开始近乎徒劳地翻找。搬开碎砖,拨开朽木,手指很快被划破,沾染上黑灰。
一无所获。
就在绝望渐渐升起时,我的脚尖踢到了一个硬物。不是砖石,声音沉闷。我蹲下身,扒开厚厚的灰烬和碎木。
那是一口箱子。铁皮包角的旧式戏箱,被火烧得变形、漆面剥落,但居然没散架,锁扣也锈死了。它被半埋在一根倒塌的房梁下,位置隐秘。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沉重的箱子从废墟里拖出来。锈死的锁扣无法打开,我捡起一块锋利的碎铁片,拼命撬动。
“咔嗒”一声,锁扣崩开。
箱盖掀起的瞬间,一股陈年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华丽的戏服头面,只有一些零散的、被火烧得边缘卷曲发黑的旧物。
几本焦黄的、手抄的戏本子,字迹模糊。
几件素色、破损的日常衣物。
一支烧秃了的毛笔。
还有……一个扁平的、桃木制的首饰盒。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那桃木盒我认得,是我送给苏婉的十六岁生日礼物,盒盖上曾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如今梅花图案模糊,盒子边缘也有灼烧痕迹。
手有些发抖,我打开桃木盒。
里面没有首饰,只有一沓用丝绳捆扎的信。纸张发黄脆硬,是我当年写给苏婉的、那些幼稚又热烈的情书。她竟然都留着。
信下面,压着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苏婉娟秀的字迹:《撷芳楼琐记》。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本。
前面大多是演出记录、练功心得、一些少女的心事,偶尔提到我,笔触温柔。但翻到后面,大约是她失踪前半年开始,字迹变得时而潦草,时而凝重,内容也愈发阴沉。
“腊月初七,班主又从外面带了两个‘新人’来,直接进了后院密室。神神秘秘的,不许人靠近。那两人眼神直勾勾的,不像活人……”
“正月十五,唱《游园惊梦》。台下‘那位’又来了,带着好几个穿黑袍的。班主亲自作陪,点头哈腰。唱完后,‘那位’单独见了小桃红……第二天小桃红就病了,说胡话,眼里全是怕,没几天人就没了。班主说是急症。”
“三月初三,我发现密室的锁坏了,偷偷进去看了一眼……里面供着奇怪的神像,不像佛也不像道,面前香案上……摆的不是供品,是……是些沾着血的旧戏服碎片!墙上有画,画的都是人怎么被……我不敢看,跑出来了。希望没人发现。”
“四月,班主让我学《青丝狱》。我说这是禁戏,怨气太重。班主说,‘那位’点名要听,唱好了,赏钱够我赎身离开。他眼神很怪……我害怕。”
“五月初五,林墨来信,说要来接我。快了,就快能离开了。但最近总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台上,台下没有脸……班主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还有戏班里的赵师傅(那个花脸)、李瘸子(小丑),他们好像知道什么,总是躲着我窃窃私语。”
“六月初六,最后一场《青丝狱》前。我偷听到了!班主和‘那位’在后台说话!‘那位’说……需要最后一个‘纯阴命格’的生魂镇场,才能彻底炼成‘阴戏班’,为他所用……他们说的,是我!赵师傅、李瘸子他们,早就不是人了!是被‘那位’用邪法控制的尸傀!这台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炼魂!”
“他们要在我唱到自尽那一折,假戏真做,用那绺‘浸了尸油和咒怨的鬼发’勒死我,把我的魂锁在戏台上!林墨,救我!如果你看到这个,不要来!去找青云观的……”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页有被用力撕扯的痕迹,只剩下毛边。
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住了。笔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原来如此。根本没有什么意外火灾。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残忍邪恶的献祭!苏婉是被选中的祭品!那个“那位”是谁?班主、赵师傅(药材铺老板)、李瘸子(门房)……他们都是帮凶,或者后来也成了牺牲品?所以他们的亡魂被困在这里,重复死亡的痛苦?
青云观?对,镇子西边山上,好像是有个破旧的道观,早就没香火了。
胸口那青黑指印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冰锥刺穿。我闷哼一声,捂住心口,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顺着指印向四肢百骸蔓延。
同时,我脸上的油彩也开始微微发烫,一种被“标记”、被“绑定”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判官”说的“留在这台子上”,不是恐吓。如果我不能在明晚之前破解这个局,我的魂魄,也会被永远禁锢在这无尽的“夜戏”之中,代替某个角色,或者成为新的“角儿”。
我捡起笔记本和桃木盒,跌跌撞撞离开废墟。脸上油彩不敢擦,也擦不掉。我必须去青云观。这是苏婉留下的最后线索。
白天的镇子依旧熙攘,但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每个人看我脸上残妆的眼神都充满惊异和躲避。我买了顶破草帽压低,匆匆赶往西郊。
青云观比想象中更破败。山门倾颓,殿宇残破,野草没过膝盖。显然早已荒废多年。
我心中发凉,但仍抱着一丝希望,踏进正殿。神像蒙尘,蛛网密布。我在殿内徒劳地搜寻,希望能找到一点道士留下的痕迹,符纸、典籍,什么都好。
就在几乎绝望时,我在三清神像背后布满灰尘的底座上,摸到了一处不易察觉的缝隙。用力一推,一块石板滑开,露出一个隐蔽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本薄薄的、用油布包裹的书册。书页非纸非帛,触手柔韧冰凉,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篆文和图形。
《镇邪傩戏录》。
我如获至宝,就着殿外透进的微光,艰难地翻阅。书中记载的,正是一种古老而邪恶的巫傩秘术——“炼阴戏”。
施术者需寻一处阴气汇聚之地(如古戏台),以特殊命格(纯阴)的生人为“戏眼”,在其唱演至情绪巅峰、生死交替的瞬间(如戏中死亡时刻),用浸透怨毒咒力的媒介(如那绺“鬼发”)将其杀害,并将其魂魄与戏台、与其他被同样手法害死的“角儿”亡魂强行炼化、束缚在一起,形成一个受施术者控制的“阴戏班”。
此“阴戏班”可于子夜阴盛之时显化,演绎亡魂死前执念。观看者若心神不坚,易被卷入其中,成为戏中角色,魂魄亦被戏班吸收,增强其力量。而施术者(“那位”)可通过戏班,汲取阴气、窥探秘密、甚至害人性命于无形。
破解之法,书中记载寥寥,且语焉不详。大意是:需找到“戏眼”魂魄核心所在(往往是其最执念之物或场景),在其显化时,以纯阳或破邪之物(如雷击木、鸡血、童子尿等,但需特定时辰、特定方法)中断其与戏班的连接,同时超度或镇压其他亡魂。但若施术者尚在,且持续操控,则极难成功。
“戏眼”……就是苏婉。她的核心执念?是我吗?还是对真相的揭露?对自由的渴望?
纯阳破邪之物……雷击木?鸡血?这荒山破观,哪里去寻?时辰……明晚子时,就是我最后的时限。
更重要的是,“那位”施术者,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他是谁?
合上书册,我感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重的无力与紧迫。线索似乎更多了,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且危机四伏。
我小心收好《镇邪傩戏录》,离开青云观。回到镇上,我试图悄悄打听当年撷芳楼和“那位”的事情。但提起旧事,人们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摇头不知。时间过去太久,大火掩盖了一切,知情者似乎都消失了。
只有一个在街角晒太阳的、糊涂了的百岁老人,在我给他买了碗热茶后,眯着昏花的眼睛,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撷芳楼啊……惹了不该惹的人哟……穿黑袍的……姓……姓阎?记不清咯……晚上总听到唱戏,作孽啊……”
姓阎?黑袍?
我心中一动。镇上大户,有姓阎的吗?记忆中似乎没有。也许是外来的?抑或是老人记错了?
毫无头绪。
时间一点点流逝,暮色渐沉。脸上的油彩在黑暗中似乎又开始隐隐发亮,胸口指印的阴寒刺痛感一阵强过一阵,提醒着我与那恐怖戏班的联系正在加深。
我必须做准备。按照书中模糊提示,我设法弄到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一只公鸡(取其血),一包生石灰(民间偏方说可阻阴气),一把陈年的、据说受过香火的桃木梳(杂货店老太婆那里软磨硬泡买来的,不知真假),还有一根我在旧货市场偶然看到、觉得形制古怪、摊主也说不清来历的、暗沉无光的黑色木钉。
我不知道这些是否有用,但这是我所能做的全部。
夜色,再次降临。
下阕·破局
子时将近。
我脸上未卸的油彩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光泽,胸口青黑指印的阴寒已蔓延至半边身子,动作都有些僵硬。怀揣着那些简陋的“法器”,我再次来到了撷芳楼废墟。
今夜的气氛,比昨夜更加凝滞、沉重。废墟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污浊的帷幕,连星光都透不下来。
时辰到。
猩红的灯笼,准时亮起。比昨夜更红,更亮,像两只充血的眼睛。
“角儿”们无声浮现,油彩面孔在红光下犹如剥皮傀儡。“判官”立于台侧,黑眼珠转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我。他嘴角咧开,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残忍的期待。
“候场的角儿,既来了,就归位吧。”他一挥袖。
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将我拉上台。昨夜那套湖蓝书生褶子自动出现在我身上,脸上的油彩也仿佛被无形的手修补得更浓重艳丽。
“接着昨儿的戏——”“判官”拖长了调子,“《剜心记》,最后一折——‘鬼索心’!”
锣鼓铙钹骤然炸响,比昨夜更加激烈癫狂。那酷似苏婉的“厉鬼”尖啸一声,十指漆黑指甲暴涨,裹挟着浓烈的怨毒黑气,直扑我的心口!
昨夜那被强行灌注的“柳梦梅”意识再次控制了我的身体。我“惊骇”倒退,唱出求饶的戏词,身段狼狈。但这一次,我拼命保留着一丝清明,努力抵抗着那意识的完全吞噬。
我看清了“苏婉”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苦与怨恨,也看清了她动作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那笔记本揭示的真相,让我对她的遭遇有了更深的共情和理解。她不仅是索命的厉鬼,更是被困在这里、不断重复死亡痛苦的无辜魂魄。
“苏婉!”我在意识挣扎的间隙,用尽全力嘶喊,“我知道真相了!你不是自愿的!你是被‘那位’和班主害死的!赵师傅、李瘸子他们都是帮凶,也成了牺牲品!”
“厉鬼”的动作,猛地一滞。眼中的怨毒混乱了一瞬,闪过一丝极度的痛苦和……清醒?
“咔——!”又是一声刺耳的断响。乐声骤停。
“判官”暴怒,黑眼珠中漩涡疯狂旋转,整个戏台的阴影都开始扭曲蠕动。“又是你!坏规矩!坏规矩!”他厉声咆哮,声音不再仅仅是嘶哑,更夹杂着无数冤魂尖啸的回响,“台下看客不满!须得严惩!”
台下那一片黑暗的“看客”果然骚动加剧,无形的怨念和饥渴几乎化为实质的寒风,吹得我衣衫猎猎作响。
“既然你总想刨根问底,”“判官”阴森地盯着我,又看看眼神挣扎的“苏婉”,“那今晚,就让你们看个明白!看看这戏班,究竟因何而成!”
他猛地张开双臂,大红官袍无风狂舞。台上所有的“角儿”——花脸赵师傅、小丑李瘸子、还有其他那些模糊的亡魂——同时发出痛苦的嘶嚎。他们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油彩剥落,露出下面焦黑、溃烂、或呈现各种可怕死状的本来面目!
与此同时,戏台中央的地板轰然洞开,不是通往地下,而是显露出一片扭曲的、回溯过去的幻象——
我看到了!火光冲天的撷芳楼后台密室。密室里,一个穿着黑袍、看不清面容的身影(“那位”),正手持那绺乌黑鬼发,死死勒住正在唱《青丝狱》自尽一折的、真正的苏婉的脖颈!班主在一旁卑躬屈膝地维持着邪恶的阵法。花脸赵师傅、小丑李瘸子等人,则眼神呆滞、如同傀儡般站在阵法节点,他们身上缠绕着黑气,显然早已被控制或已死。
苏婉挣扎,眼中满是绝望和不甘。黑袍人念动咒语,鬼发收紧,苏婉的生机迅速流逝。在她断气的刹那,黑袍人将她的魂魄猛地拍向戏台方向。整个戏台爆发出诡异的黑光,将苏婉的魂魄,连同赵师傅、李瘸子等其他早已被炼化的亡魂,一同禁锢、绑定在一起。
然后,黑袍人放了一把火,吞噬了一切,掩盖了痕迹。
幻象结束,地板合拢。
台上的亡魂们恢复了“角儿”的扮相,但个个颤抖不已,眼中除了怨毒,更添无尽的痛苦与恐惧。他们是被迫的,他们也是受害者,但他们的怨念在无尽重复的死亡演绎中不断发酵,与戏班本身融为一体,难以分割。
“苏婉”呆呆地站在原地,两行血泪冲垮了脸上的油彩。她看看我,又看看“判官”,再看看其他亡魂,口中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
“看到了?”“判官”(显然,他可能就是班主或其他核心亡魂所化,代表了戏班的集体意识和规则)冷冷道,“这就是真相。我们都困在这里,谁也出不去。新来的,要么融入,要么……被‘台下’的饿鬼们分食!现在,继续唱!”
乐声再起,更加狂暴,试图强行控制我和所有“角儿”继续未完的“剜心”戏码。
但这一次,我和“苏婉”眼中,都有了不同的东西。
我知道,单纯中断一出戏没用。必须打碎这个循环,解放核心的“戏眼”——苏婉,并尽可能超度其他亡魂。
“苏婉!”我趁着乐声控制的间隙,拼命喊道,“你的执念不是杀我!是自由!是揭露真相!是摆脱这个炼狱!帮我!我们一起打破它!”
“苏婉”眼中的挣扎到了顶点。她看看我胸口那个因她而生的青黑指印,又看看周围疯狂演奏的“乐师”和虎视眈眈的“判官”,最后,她发出一声凄厉决绝的长啸!
啸声中,她身上的“厉鬼”戏服寸寸碎裂,露出里面焦黑残破的原本衣物。她不再扮演任何角色,而是汇聚起全身的怨力(其中一部分,似乎因为她短暂的“清醒”而带上了不同的性质),猛地冲向戏台中央——那是幻象中黑袍人将她魂魄拍向的位置,很可能是整个“阴戏班”阵法的核心枢纽之一!
“你敢!”“判官”惊怒交加,黑眼珠射出两道实质般的黑气,击向苏婉。其他亡魂也本能地躁动起来,戏班的规则在反噬。
就是现在!
我掏出怀里的东西。公鸡血泼向试图阻挡苏婉的“判官”和靠近的亡魂(效果有限,但让他们动作一滞,发出滋滋声响和痛嚎)。生石灰撒向空中,弥漫的白雾短暂干扰了视线和阴气的流动。那把桃木梳,我用力掷向戏台一侧那面悬浮的、破碎的“镜子”(幻象中曾出现),镜子应声出现裂痕,整个戏台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最后,我抓起那根来历不明的黑色木钉。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此刻它在我手中微微发热,仿佛与这戏台的阴气产生了某种共鸣。我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戏台是“锚”,那么钉住它,是否就能……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黑色木钉狠狠刺向脚下戏台木板,正是苏婉冲向的那个位置旁边!
“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刺入腐肉的响声。木钉竟然真的轻易刺穿了坚硬的台板,直没至柄!
刹那间,整个戏台剧烈震动起来!猩红的灯笼疯狂摇晃,光芒明灭不定。所有乐声瞬间扭曲、走调,变成刺耳的噪音。台上的“角儿”们抱住头颅,发出痛苦不堪的哀嚎,身形在实体与扭曲的亡魂本相之间闪烁。
“判官”身形剧震,黑眼珠中的漩涡几乎要炸开,他怨毒地瞪着我,又惊骇地看着那根黑色木钉:“这是……禁魂钉?!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
禁魂钉?我愣了一下。但来不及细想,我看到苏婉的魂魄已经冲到核心位置,她双手插入台板(那里浮现出淡淡的、邪异的符文),拼命撕扯,身上焦黑的衣物开始燃烧起银白色的、微弱却纯净的火焰——那是魂魄本源在燃烧,她在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冲击阵法核心!
“不!停下!你会魂飞魄散!”我嘶声大喊。
苏婉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血泪和焦痕仿佛消失了,我看到了七年前那个温柔爱笑的少女。她对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然后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快走。”
紧接着,她义无反顾地,将全部魂力注入那银白色的火焰,轰然炸开!
“轰——!!!”
无声的魂力爆炸席卷整个戏台。猩红灯笼瞬间熄灭。所有“角儿”,包括那“判官”,在凄厉的尖啸声中,身形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雕,寸寸碎裂、消散。台下那一片黑暗的“看客”也发出不甘的呜咽,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废墟深处。
禁锢的力量在飞速瓦解。
我被巨大的冲击波掀下戏台,摔在瓦砾中,胸口剧痛,头晕目眩。
等我挣扎着爬起,戏台依旧矗立,但上面空空如也。没有灯笼,没有“角儿”,没有乐声。只有那根黑色的“禁魂钉”,还牢牢钉在台板上,周围有一圈焦黑的痕迹。
死一般的寂静。
结束了?
我脸上的油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剥落,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皮肤被过度揉搓后的红肿。胸口的青黑指印,也在迅速淡化,那股阴寒的刺痛感如潮水般退去。
苏婉……她最后那一眼……
我踉跄着走向戏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台板,心中没有解脱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空洞。她为了打破这个炼狱,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
就在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废墟边缘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
我悚然回头。
一个穿着现代普通服装、身形瘦高的男人,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大约五十多岁,面容阴鸷,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冷漠和……一种我难以形容的、与这废墟格格不入却又诡异融合的气息。
他慢慢踱步到戏台前,看了一眼那根禁魂钉,又抬头看向空空如也的戏台,摇了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件破损的艺术品。
然后,他转向我,嘴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
“不错,真不错。”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没想到,我花了十几年心血炼成的‘阴戏班’,居然毁在一个毛头小子,和一个本该乖乖当‘戏眼’的女鬼手里。”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你是……‘那位’?”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男人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称呼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这戏班,我本有大用。不过……”他打量着戏台,又看看我,眼神若有所思,“戏班虽毁,根基(戏台)和这枚意外出现的‘禁魂钉’还在。而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在评估一件材料。
“能引来禁魂钉,能在阴戏中保持部分清醒,还能让‘戏眼’自愿焚魂破局……你的魂魄,似乎有点特别。用来做新的‘戏眼’,或者炼成别的什么,或许比原来的更合适。”
我遍体生寒,下意识后退。“你想干什么?镇邪司不会放过你!”我试图用并不存在的机构吓唬他。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笑出声:“镇邪司?呵,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这世道,谁还管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步伐从容,却带着致命的压迫感,“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撷芳楼的事,镇上没人敢深究吗?你知道为什么青云观的老道,当年不敢管到底吗?”
他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我能看清他眼中那绝非普通人的、幽深冰冷的光。
“因为有些规矩,比阳间的法律更古老,更残酷。而掌握这些规矩的人……”他伸出手,那只手苍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我仿佛能看到上面缠绕的无形黑气,“往往比鬼,更可怕。”
“今晚的戏,是散了。但帷幕,还没到落下的时候。”
他的手,缓缓抬向我的面门。
“你,来做我下一出戏的……开场锣吧。”
我瞳孔骤缩,想跑,却发现双脚如同扎根,动弹不得。周围废墟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向我缠绕而来。男人的手在我眼前放大,指尖仿佛触及我的眉心,一股远比戏班阴气更加精纯、更加邪恶的冰冷力量,试图钻入我的脑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处的铃铛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如此微弱,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猝然刺入这凝滞的恐怖氛围。
男人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和……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他霍然转头,看向废墟之外的某个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重重黑暗。
那铃铛声只响了一下,便再无声息,仿佛只是幻觉。
但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却明显收敛了。他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好几秒,又慢慢转回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算计,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他放下了伸向我的手。
“看来,今晚还不是时候。”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小子,你的命,先寄存在你这里。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步履依旧从容,很快便融入废墟外的深沉夜色中,消失不见。
我僵在原地,半晌,才像被抽掉骨头一样,瘫软在地,浑身冷汗淋漓,不住颤抖。
最后那个男人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那声救了我一命的铃铛声,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沉寂的戏台,看向那根黑色的禁魂钉,看向苏婉消失的地方。
戏散了,角儿没了,但编剧和观众……似乎还在暗处。
真正的恐怖,或许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副更隐秘、更难以察觉的面孔,潜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等待着下一次开锣。
夜风吹过废墟,呜咽如泣。
我脸上的油彩已褪,胸口的指印已消。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烙下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死寂的戏台,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废墟之外,那片似乎同样危机四伏的、茫然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