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夜宴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翌日,天光未亮,皇家仪仗便已准备停当。旌旗蔽日,甲胄鲜明,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出玉京城,向西山围场进发。
萧煜坐在一辆装饰相对朴素的马车里,远离了队伍前方皇子们的华贵车驾。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他闭目养神,看似在休息,实则仍在默默运转《太虚龙章》的凝神篇,引导着那微弱的太虚之气在识海中缓缓盘旋,滋养神魂。
昨夜惊险一幕,让他更加确信这功法的神异,也让他对深宫的险恶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那绝非意外,幕后之人这次失手,难保不会在西山猎场再次发难。他必须尽快提升自保之力,哪怕只是一点点。
数个时辰后,队伍抵达西山围场。
秋风猎猎,吹动山林,泛起层层金黄与赤红的波浪。远山如黛,近岭含烟,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一座临时搭建、却依旧彰显皇家气派的营寨,已然矗立在猎场边缘的空地上。
弘德帝登上高台,举行简单的祭天仪式,宣告秋狩开始。随着皇帝象征性地射出第一箭,号角长鸣,鼓声震天,秋狩正式拉开了帷幕。
诸位皇子、宗亲子弟、勋贵武将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催动胯下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广袤的山林之中,马蹄声如雷鸣般滚过大地,惊起无数飞鸟。
萧煜则按照计划,领着一小队分配给他的侍卫,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的最后方。他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速度不快,更像是在郊游踏青。
“殿下,我们就在外围区域转转便可,猎几只山鸡野兔,也算不虚此行。”侍卫队长是个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名叫赵虎,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被派来护卫这位“废脉”皇子,在他们这些崇尚武力的侍卫看来,并非什么好差事。
萧煜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地形,茂密的树林,起伏的山丘,确实是个适合伏击或者制造“意外”的地方。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经过十余日的跋涉,顾北辰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玉京城外。
当他站在官道上,遥望那座沐浴在秋日阳光下的巨城时,饶是他心志坚毅,也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巨大的城墙如同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盘踞,一眼望不到尽头。墙高足有十余丈,巍峨耸立,散发着厚重沧桑的历史气息。墙头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兵戈的寒光在阳光下闪烁。无数道城门洞开,来自天南地北的车马行人,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涌入这座传说中的帝都。
喧嚣声、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脂粉香、食物香、汗味、牲畜味……复杂而浓烈,与北境干净凛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这就是玉京。权力的中心,财富的漩涡,欲望的泥沼。
顾北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初来乍到的悸动,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他拉了拉头上遮阳的斗笠,将横刀用布条稍微缠绕,掩去其过于鲜明的北境特征,随着人流,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
守城的兵士例行公事地盘查着行人。轮到顾北辰时,兵士打量着他风尘仆仆的劲装,以及虽然包裹却依旧能看出是兵器的横刀,皱了皱眉:“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
“北境,寻亲。”顾北辰言简意赅,声音带着北地特有的沙哑与冷硬。
那兵士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寻常百姓的悍野气息,心中微凛,又多看了他几眼,但也没发现什么违禁之处,便挥挥手放行了。
踏入城门洞的阴影,短暂的昏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笔直宽阔的朱雀大道仿佛没有尽头,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其繁华程度,远超顾北辰的想象。绫罗绸缎的贵人,粗布短打的平民,奇装异服的胡商……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盛世画卷。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在这极致的繁华之下,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正打量着每一个新面孔。有地痞流氓寻找着可以敲诈的肥羊,有官府的眼线监视着可疑人员,也有各方势力的探子,搜寻着有价值的信息。
他这副与玉京精致格格不入的北境气质,以及那掩藏不住的锋芒,很快便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顾北辰无视这些目光,按照事先打听好的路线,向着相对混乱、租金也较为低廉的南城走去。他需要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慢慢打听消息。
就在他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准备寻找客栈时,几个身影不怀好意地堵住了巷口。
为首的是个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胸口一撮黑毛,脸上带着狞笑:“小子,面生得很啊?北边来的?懂不懂这玉京城的规矩?”
他身后跟着几个歪瓜裂枣的混混,手里拿着木棍短刀,眼神贪婪地在顾北辰背后的行囊和腰间的刀上扫来扫去。
顾北辰停下脚步,斗笠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无论在哪里,弱肉强食的法则都不会变。
“什么规矩?”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规矩就是,新来的,得交孝敬钱!”黑毛大汉拇指指了指自己,“这条街,归我黑熊哥管!看你也是个练家子,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和那把刀留下,再磕个头,爷就放你过去!”
顾北辰缓缓抬起头,斗笠边缘下,那双锐利如狼的眼眸扫过几人,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冷漠:“如果我说不呢?”
“不?”黑熊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随即脸色一沉,“那就打断你的腿,扔到臭水沟里去!兄弟们,给他松松骨!”
几个混混叫嚣着冲了上来。
顾北辰眼神一厉,不退反进!他甚至没有拔刀,只是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切入几人中间。
“砰!咔嚓!”
一拳砸在最前面混混的面门上,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混混哼都没哼一声就倒飞出去。
侧身避开挥来的木棍,手肘如同铁锤般狠狠撞在另一人的肋部,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反手抓住第三个人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啊!”惨叫声中,短刀当啷落地,手腕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
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花哨,完全是北境战场上磨练出的杀人技!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要害,力求一击制敌!
几乎是在呼吸之间,几个混混便全部躺倒在地,痛苦呻吟,失去了战斗力。
只剩下那个自称黑熊哥的彪形大汉,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狞笑早已僵住,化为惊恐。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顾北辰甩了甩手腕,一步步向他走去,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你……你别过来!我……我可是南城疤脸张的人!”黑熊哥色厉内荏地后退,声音颤抖。
顾北辰脚步不停,声音淡漠:“疤脸张?没听过。”
就在他准备出手料理这最后一人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啧啧,北境来的狼崽子,果然够野。这才刚进城,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顾北辰动作一顿,转头望去。
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倚着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手持一柄玉骨扇,轻轻摇动,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容貌俊美,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风流姿态,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精明的市侩气。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气息沉稳、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显然不是寻常角色。
那黑熊哥见到这蓝袍公子,如同见到了救星,连滚爬爬地过去,哭嚎道:“谢五爷!谢五爷救命!这北边来的野小子不懂规矩,下手狠毒……”
被称为谢五爷的蓝袍公子用扇子轻轻拍了拍黑熊哥的脸,笑道:“滚吧,丢人现眼的东西,别挡着小爷我看热闹。”
黑熊哥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带着还能动的手下跑了。
谢五爷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顾北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中的兴趣愈发浓厚:“身手不错。北境军中的路子?看来在边军里待过?”
顾北辰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身体依旧处于戒备状态。这个人,给他一种比那些混混危险得多的感觉。
“别紧张,”谢五爷笑了笑,合上扇子,“我叫谢弄玉,在这玉京城里,做点小买卖,最喜欢结交四方豪杰。兄台怎么称呼?”
“顾北辰。”顾北辰报出名字,语气依旧冷淡。
“顾北辰……好名字。”谢弄玉品味了一下,笑道,“顾兄弟初来乍到,想必还没找到落脚之处吧?这南城鱼龙混杂,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在城西有处空闲的院子,清净雅致,若是顾兄弟不嫌弃,可以暂住。”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北辰心中警惕,直接拒绝:“不必,我有手有脚,自己能找到地方。”
谢弄玉也不强求,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拒绝,耸耸肩道:“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不过顾兄弟,玉京城水深,不是光靠拳头硬就能混得开的。若是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想找点‘营生’,可以来西市的‘玲珑阁’找我。”
说完,他对着顾北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带着两个护卫,摇着扇子,优哉游哉地离开了巷子。
顾北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眉头微蹙。这个谢弄玉,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但言谈举止却又透着不简单。他口中的“营生”,恐怕不是什么正经行当。
不过,眼下他也顾不得多想。当务之急,是尽快安顿下来。
他不再停留,迅速离开了这条巷子,身影融入玉京庞大而复杂的人流之中。
……
西山猎场,外围区域。
萧煜象征性地射了几箭,猎获了两只惊慌失措的野兔,便示意侍卫们可以休息了。他找了处靠近溪流的林间空地坐下,取出水囊喝水。
赵虎和几名侍卫分散在周围警戒,虽然觉得这位皇子太过“文弱”,但职责所在,也不敢大意。
萧煜靠在一棵大树下,看似在闭目养神,神魂之力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向四周蔓延开去。修炼《太虚龙章》后,他的感知范围虽然不大,但远超常人。
突然,他“听”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吹草动的异响!来自侧后方不远处的灌木丛!
那不是野兽的声音,更像是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和金属轻微摩擦的声音!
杀机!
萧煜心头一凛,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向侧面猛地一滚!
“咻!”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他刚才靠坐的位置电射而过,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大树树干,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有刺客!保护殿下!”赵虎反应极快,厉声大喝,拔刀出鞘!
几名侍卫也立刻围拢过来,将萧煜护在中间,紧张地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灌木丛一阵晃动,几个穿着与山林环境颜色相近、脸上蒙着黑布的身影骤然跃出,手持利刃,一言不发,直接扑杀过来!他们的目标明确,直指被侍卫护在中心的萧煜!
刀光剑影瞬间交织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这些刺客身手矫健,出手狠辣,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死士!
赵虎等人虽然也是精锐侍卫,但人数处于劣势,一时间竟被压制,险象环生!
一名刺客觑准一个空隙,刀光如匹练般直劈萧煜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萧煜瞳孔收缩,他体内那丝太虚之气疯狂运转,让他的动态视觉再次变得敏锐,他能清晰地看到刀锋划破空气的轨迹,甚至能感受到那凌厉的杀气!
躲不开!速度差距太大!
千钧一发之际,萧煜福至心灵,脚下看似慌乱地向后一绊,身体向后倒去,同时右手看似无意地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
“噗!”
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削断了他几根扬起的发丝!
就在那刺客因一击落空而微微愣神的刹那,萧煜猛地将手中的沙土向前一扬!
“啊!”沙土迷了刺客的眼睛,让他动作一滞!
就是现在!
萧煜眼中寒光一闪,一直藏在袖中的、削水果用的小匕首滑入手中,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刺客因吃痛而微微敞开的咽喉!
“呃……”那刺客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捂着喷血的喉咙,缓缓倒下。
温热的鲜血溅了萧煜一手一脸。
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和恶心,只有一种冰冷的、劫后余生的悸动,以及一种深埋骨血里的、属于皇族后裔的狠戾,被悄然点燃。
他拔出匕首,任由鲜血滴落,苍白的脸上沾染着点点猩红,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幽光。
剩余的刺客见同伴被杀,攻势更急!
就在这时——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熊吼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地面微微震动,一头体型庞大、双眼赤红的黑熊,如同失控的战车般冲了出来,似乎是被此地的血腥味所吸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交战双方都是一愣!
黑熊不分敌我,狂暴地冲向离它最近的一名刺客!
“机会!”萧煜心中一动,对着赵虎等人低喝道,“向溪流下游撤!”
赵虎瞬间领会,指挥着侍卫且战且退,借助黑熊造成的混乱,迅速脱离战圈,向着水流湍急的下游方向撤去。
几名刺客既要应付侍卫,又要躲避发狂的黑熊,一时阵脚大乱,只能眼睁睁看着目标消失在密林之中。
……
半个时辰后,萧煜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由赵虎帮着清理手上的血迹。
“殿下,您……没事吧?”赵虎看着萧煜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亲眼看到这位“文弱”的皇子,在生死关头那果断狠厉的一击,心中震撼无比。
“无妨。”萧煜看着洞外逐渐西斜的落日,目光深邃。
猎场的杀机,比宫中来得更直接,更血腥。
但他活下来了。
而且,他手中的匕首,第一次染上了敌人的血。
潜龙,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生长出了第一片逆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