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下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校长在广播里用激昂的语调说:“这是你们小学阶段的最后四个月。四个月后,你们将迎来人生第一次重要的选拔——小升初考试!”
许寒酥坐在教室里,盯着黑板旁边的倒计时牌:距离小升初考试还有120天。数字用红色粉笔写得很大,像某种警示。
她的数学期末考了83分,比上学期进步了15分。按照约定,她可以继续和周烬阳坐同桌。班主任在安排座位时,看着成绩单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周烬阳愿意帮你,你要珍惜。”
“我会的。”许寒酥小声保证。
可开学第一天,许寒酥就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课间,前排女生陈婷婷转过身来——她现在和许寒酥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至少不会公开嘲笑她了。她压低声音说:“寒酥,你知道张雯她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吗?”
许寒酥摇摇头,心里却一紧。
“她们说……你故意考差一点,就为了继续和周烬阳坐一起。”陈婷婷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说你心机重。”
许寒酥的脸瞬间白了:“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陈婷婷说,“但她们不信。张雯还说,周烬阳肯定烦死你了,只是不好意思说。”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许寒酥转过头,看见周烬阳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出教室。
他听见了。
一整天,周烬阳都没怎么说话。许寒酥也不敢开口。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回来了,像一堵看不见的墙隔在他们中间。
放学时,许寒酥鼓起勇气:“那个……陈婷婷说的话,你别在意。”
周烬阳正在收拾书包,动作顿了一下:“什么话?”
“就是……说我故意考差……”许寒酥的声音越来越小。
周烬阳拉上书包拉链,声音很平静:“你考了多少分?”
“83。”
“上次呢?”
“68。”
“那叫故意考差?”周烬阳背起书包,“走了。”
许寒酥愣在原地,几秒后才赶紧跟上去。
回家的路上,周烬阳走得很慢,配合她的速度。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周烬阳,”许寒酥忽然问,“你……你真的不觉得我烦吗?”
这是她憋了很久的问题。从五年级到现在,一年半了,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她好?为什么他不像别人一样嫌弃她?
周烬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她的脚尖。
“如果我觉得烦,”他说,声音很认真,“早就换座位了。”
许寒酥的心脏狠狠一跳。
“可是……”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我这么胖,这么笨,成绩也不好……你为什么……”
“许寒酥。”周烬阳打断她。
她抬起头。
“你能不能,”周烬阳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
许寒酥愣住了。
“你胖,你觉得自己笨,你成绩不好——那是你的事。”周烬阳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有某种她不懂的情绪,“我觉得你好不好,是我的事。你明白吗?”
许寒酥不明白。她怎么会好?她哪里好?
“我不明白……”她小声说。
周烬阳看了她很久,最后摇摇头:“算了。”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比之前快了一些。许寒酥小跑着跟上去,不敢再问。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
“他说如果我烦,早就换座位了。
他说他觉得我好不好,是他的事。
我不明白。
我哪里好?
也许他只是可怜我。
也许李昊说得对。”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窗外夜色浓稠,远处传来火车经过的汽笛声,悠长而孤独。
—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学校组织“小升初动员大会”。所有六年级家长都要参加。
许寒酥的母亲特意请了半天假,穿着她最好的衣服——一件藏蓝色的外套,领口已经磨得起毛。她坐在礼堂最后一排,和其他光鲜亮丽的家长隔开几个座位。
校长在台上讲升学率,讲重点中学的录取线,讲“人生的第一次分流”。许寒酥坐在母亲旁边,低头玩着外套的拉链。她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母亲眼里的期待太沉重,她扛不起。
“你们班周烬阳的妈妈真年轻。”母亲忽然小声说。
许寒酥抬起头,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礼堂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长发披肩,侧脸轮廓优美。她正低头看手机,手指纤细白皙。
那是周烬阳的母亲。许寒酥见过一次,开学报到时,她来送周烬阳,开着一辆白色轿车。和周围那些骑着电动车、穿着工作服的家长完全不同。
“听说他爸是厂里的工程师,”母亲继续说,声音里有羡慕,“他妈妈是老师。难怪孩子教得好。”
许寒酥没说话。她看着周烬阳母亲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母亲粗糙的手,心里某个地方酸涩地疼。
动员会结束后,家长们围住班主任问东问西。许寒酥的母亲也挤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陈老师,我们家寒酥……能考上二中吗?”
二中是区里第二好的初中,录取线比最好的实验中学低二十分。
班主任看了看手里的成绩单,委婉地说:“寒酥妈妈,孩子很努力,但数学还是弱项。最后这几个月加把劲,希望还是有的。”
母亲的肩膀塌下去一点,但很快又挺直:“谢谢老师,我们一定努力。”
回去的路上,母亲一直没说话。走到巷子口时,她忽然停下来:“寒酥,你要争气。”
许寒酥低着头:“嗯。”
“妈妈没本事,不能给你补课,不能给你买学区房。”母亲的声音有点哽咽,“你能靠的只有自己。考上好中学,将来才有出路。”
“我知道。”许寒酥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那个周烬阳,”母亲顿了顿,“你要多跟人家学学。但也要注意分寸,别让人家烦。”
分寸。许寒酥在心里重复这个词。什么是分寸?离得太远是冷漠,离得太近是打扰。她好像永远掌握不好这个度。
“他不会烦我的。”她小声说,但心里其实没底。
母亲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
从那天起,许寒酥开始更拼命地学习。她每天六点起床背英语单词,课间不休息做数学题,晚上写到十一点。母亲给她买了一罐蛋白粉——很便宜的那种,说补充营养,脑子才好用。
可越急越错。第一次模拟考,她的数学反而退步了,只有79分。
卷子发下来那天,许寒酥躲在厕所隔间里哭了很久。眼睛肿得像核桃,回到教室时,周烬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包纸巾。
下午放学补课,周烬阳讲一道工程问题,讲了两遍,许寒酥还是摇头。
“我讲得不清楚?”周烬阳问。
“不是……”许寒酥咬着嘴唇,“是我太笨了。”
周烬阳放下笔:“许寒酥。”
她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
“你觉得自己笨,”周烬阳说,“所以一遇到难题就放弃。‘反正我笨,做不出来正常’——你是这么想的吗?”
许寒酥愣住了。她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态,但周烬阳说的……好像是对的。
“我不是……”
“你就是。”周烬阳的声音很平静,但话很锋利,“你还没开始做,就先认输了。这样永远学不好。”
许寒酥的眼泪又掉下来:“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就是不会啊!”
“不会就学,”周烬阳说,“一遍不会学两遍,两遍不会学十遍。哭有什么用?”
这话太直白,太伤人。许寒酥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对,我没用!我只会哭!那你别管我啊!”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去找张雯、找陈婷婷当同桌啊!她们聪明,她们不哭,她们不会拖你后腿!”
周烬阳也站起来,脸色沉下去:“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找别人啊!”许寒酥哭着喊出来,“反正你妈是老师,你爸是工程师,你成绩好,你去哪里都可以!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教我这种笨学生?因为可怜我吗?因为同情我吗?我不需要!”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座对峙的雕塑。
周烬阳盯着她,眼睛里有许寒酥看不懂的情绪——不是愤怒,是某种更深、更暗的东西。
“你觉得,”他一字一句地问,“我是在可怜你?”
“不然呢?”许寒酥的声音已经哑了,“我这么胖,这么笨,成绩这么差,除了可怜,你还能因为什么?”
周烬阳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许寒酥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
“许寒酥,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
许寒酥愣住了。
“你自卑,你难过,你觉得自己胖、自己笨——所以所有人都要照顾你的情绪?”周烬阳的声音越来越冷,“我教你,是因为我想教。我跟你坐一起,是因为我想坐。跟你胖不胖、笨不笨、成绩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但你好像永远不明白。你永远在问‘为什么’,永远在怀疑,永远在试探。我告诉你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这么做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许寒酥的眼泪不停地流,她想说话,但喉咙像被堵住了。
“如果你真的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周烬阳背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转过身,“那我告诉你——”
他停顿了一下,夕阳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许寒酥,我讨厌你。”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
教室里只剩下许寒酥一个人。她站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我讨厌你。
三个字,像三把刀,扎进她心里最软的地方。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没有声音的哭,肩膀剧烈地颤抖,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教室里没有开灯,阴影从角落蔓延开来,把她吞没。
她不知道蹲了多久。直到保安来锁门,手电筒的光照在她身上:“同学?怎么还不回家?”
许寒酥站起来,腿麻得几乎站不稳。她抓起书包,低着头冲出去。
回家的路很长。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讨厌你。
为什么?因为她说了那些话?因为她在试探?因为她不信任他?
还是因为……他其实早就讨厌她了,只是今天才说出来?
脑海里两个声音在吵架。
一个声音说:他说的是气话。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生气是正常的。
另一个声音说:不,是真话。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忍了你一年半,终于忍不下去了。
眼泪不停地流,风吹在脸上,刺骨地冷。
到家时,母亲正在做饭。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许寒酥哑着嗓子说,“眼睛进沙子了。”
母亲没多问,只是说:“洗把脸,吃饭了。”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许寒酥数着米粒,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尝不出味道。
吃完饭,她回到房间,关上门。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手在抖。
笔尖悬在纸上,很久很久,才落下:
“他说:我讨厌你。
他说得很认真。
是我逼他说的。
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我活该。
可是心好疼。
疼得喘不过气。
明天,我该怎么面对他?”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终于哭出声来。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动物。
窗外,夜色完全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许寒酥抱着日记本,蜷缩在床上。她想起五年级的那个秋天,周烬阳转学来的第一天。想起他教她踢球,说“想那么多干嘛”。想起下雨天一起撑伞。想起他背她去医务室。想起他说“我相信”。
那么多温暖的片段,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转。
最后定格在他说“我讨厌你”的那个瞬间。
也许一切早就该结束。从五年级到现在,这一年半的温暖,本来就是偷来的。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午夜钟声一响,就会变回原形。
而她,从来就不是公主。
只是那个胖乎乎的、笨笨的、永远在问“为什么”的许寒酥。
—
第二天,许寒酥早早起床。眼睛还是肿的,她用冷水敷了很久,才勉强能看。
到教室时,周烬阳已经在座位上了。他低着头在看书,侧脸线条紧绷,没有表情。
许寒酥慢慢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很轻,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一整天,他们谁也没说话。没有分零食,没有讲题,没有眼神交流。像两个陌生人,恰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两边。
课间,李昊凑过来,看看周烬阳,又看看许寒酥,咧嘴笑:“吵架了?”
周烬阳没理他,起身走出教室。
许寒酥把头埋得更低。
放学时,她收拾书包很慢。周烬阳很快就走了,没等她。
她一个人走出校门,一个人走回家。夕阳还是那个夕阳,路还是那条路,但什么都变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周过去了,他们依然没说话。
许寒酥试过想开口。写小纸条,在心里排练无数遍“对不起”。但每次看见周烬阳冷淡的侧脸,勇气就消失了。
也许,他真的讨厌她了。
也许,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配和他做朋友。
第二周周一,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从这周开始,所有六年级学生下午增加一节自习课,到六点放学。”
教室里一片哀嚎。
“另外,”班主任继续说,“为了冲刺小升初,我们要重新排一下学习小组。每组六个人,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她开始念名单。许寒酥竖起耳朵听。
“第一组:周烬阳、张雯、李昊……”
没有她的名字。
“第二组:陈婷婷、王浩……”
还是没有。
“第六组:许寒酥、刘明明、赵晓蕾……”
她被分在了最后一组,全是班里成绩中下游的学生。而周烬阳在第一组,和班里成绩最好的几个人一起。
座位也要调整。班主任说:“小组坐在一起,方便讨论。”
周烬阳抱着书包,坐到了第三排。许寒酥被安排到第六排——教室的另一端,最靠墙的位置。
搬东西时,他们在过道里擦肩而过。周烬阳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像看一个陌生人。
许寒酥低下头,抱着自己的书,走到新座位。
坐下时,她转过头,看向第三排。周烬阳正在和张雯说话——张雯笑得很甜,马尾辫甩来甩去。
他好像……已经不需要她了。
也好。
她转回头,翻开课本。眼睛很酸,但她没哭。
从那天起,许寒酥的生活回到了五年级之前的样子。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学习。
只是这次,是她自己推开的。
四月初,学校组织最后一次春游。还是去植物园,还是分成小组活动。
许寒酥所在的第六组,没人愿意当组长。最后她主动说:“我来吧。”
组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反对。
她拿着地图,带着组员沿着路线走。走得很慢,但这次没人催她——因为整个组都不急。刘明明在玩手机游戏,赵晓蕾在吃零食,其他三个人在聊天。
走到休息区时,许寒酥看见周烬阳那组已经在了。他们围在一起讨论什么,周烬阳在纸上画图,张雯凑得很近,头发几乎碰到他的肩膀。
许寒酥移开目光,找了个最远的角落坐下。
午饭时,她拿出母亲准备的饭团。还是白米饭夹肉松,用保鲜膜包着。她小口小口地吃,味同嚼蜡。
“许寒酥。”
她抬起头,看见陈婷婷端着饭盒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你没事吧?”陈婷婷小声问,“你和周烬阳……”
“没事。”许寒酥打断她,“本来就没什么。”
陈婷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远处的周烬阳,叹了口气:“其实周烬阳人挺好的。张雯她们现在天天围着他转,他都爱答不理的。”
许寒酥没说话。
“你要是想道歉,就去啊。”陈婷婷说,“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别留遗憾。”
遗憾。
许寒酥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她已经有很多遗憾了。遗憾自己胖,遗憾自己笨,遗憾自己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现在,又多了一个——遗憾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可是道歉有什么用呢?有些话,说出口就收不回了。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愈合不了了。
“算了。”许寒酥小声说。
陈婷婷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她的肩,走了。
那天下午自由活动,许寒酥一个人走到植物园深处的竹林。竹子很高,遮天蔽日,很安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找了个石凳坐下,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最近她写日记很频繁,好像只有写在纸上,心里才不会那么堵。
“春游。他和张雯一组。
张雯很瘦,很白,成绩很好。
他们看起来很配。
我在竹林里,一个人。
这样也好。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是为什么心还是疼?”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抬起头。竹叶缝隙里漏下细碎的光,照在笔记本上,斑斑驳驳。
她忽然想起五年级的秋游,周烬阳陪她慢慢走山路,说“走自己的路”。想起他背她去医务室。想起他每天放学给她补课。
那些温暖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遥远,不真实。
也许从来就不真实。也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合上日记本,靠在石凳上,闭上眼睛。
风很凉,吹在脸上,带走眼泪的温度。
—
四月底,第二次模拟考。许寒酥数学考了85分——她这辈子最高的分数。
卷子发下来时,她盯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心里却没有喜悦。如果是以前,周烬阳会笑着说“进步了”。但现在,没有人分享这个进步。
放学后,她一个人留在教室订正错题。教室里空空荡荡,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脚步声响起。她抬起头,看见周烬阳走进来——他回来拿忘在教室的水杯。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几秒。
周烬阳移开目光,走到第三排,拿起水杯,转身要走。
“周烬阳。”许寒酥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抖。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数学考了85分。”
沉默。漫长的沉默。
然后周烬阳说:“嗯。”
只有一个字。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就像听到一个陌生人的成绩。
他走了。
许寒酥坐在座位上,手里还握着那张85分的卷子。纸张边缘被她捏皱了,红色的分数像在嘲笑她。
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哪怕一句“恭喜”,哪怕一个点头。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原来,从“我讨厌你”开始,他们就真的成了陌生人。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
“85分。
他说‘嗯’。
一个字。
够了。
许寒酥,该醒了。
童话结束了。
你该回到现实了。”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锁进抽屉里。钥匙扔进笔筒深处。
从那天起,她不再写日记。
也不再期待。
—
五月,冲刺月。所有副课都被取消,每天都是语数英。教室里弥漫着油墨味和焦虑的气息。
许寒酥拼命学习。不是为了让谁刮目相看,只是为了考上二中,为了让母亲不再叹气。
她变得很安静,比以前更安静。不说话,不笑,只是埋头做题。陈婷婷有时候找她聊天,她也只是点头或摇头。
“寒酥,你这样不行,”陈婷婷担心地说,“会憋坏的。”
许寒酥摇摇头,继续做题。
她不是憋,是空了。心里某个地方空了,漏风,冷飕飕的。只能用学习填满,题海填满,不然会冻死。
五月中旬,周烬阳参加了市里的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喜报贴在学校公告栏里,红底黑字,很醒目。
许寒酥经过时,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周烬阳穿着校服,胸前别着号码牌,表情平静,眼神看着镜头,又好像没看。
她忽然想起五年级,他转学来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眼神,平静,疏离,像秋日的潭水。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没变。
变的是她。是她自作多情,是她得寸进尺,是她以为那些温暖是特别的。
现在梦醒了,该回到原位了。
—
六月,毕业季。
拍毕业照那天,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同学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按照身高排队。
许寒酥站在女生最后一排——她依然是女生里最高的几个之一。周烬阳站在男生第二排,中间隔了三排人。
摄影师喊:“看镜头——笑——”
许寒酥努力扯起嘴角。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看见周烬阳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很清晰。
那是他们小学阶段最后一张同框的照片。
后来照片发下来,许寒酥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胖胖的脸,僵硬的笑容,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而周烬阳,表情平静,眼神看着前方,没有看她。
她把照片夹进毕业纪念册里,合上,放进书架最顶层。
毕业典礼在六月中旬。校长讲话,老师寄语,学生代表发言——周烬阳是学生代表之一。他站在台上,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晰沉稳:“……小学六年,感谢老师的教诲,感谢同学的陪伴。未来,我们会走向不同的中学,开始新的旅程……”
许寒酥坐在台下,抬头看着他。舞台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那么远,那么亮,那么遥不可及。
她忽然想起五年级的那个雨天,他们一起撑伞。伞很小,两个人挨得很近。他说:“我也是一个人。”
现在,他们又都是一个人了。
只是这次,是她亲手推开的。
典礼结束,同学们互相写毕业赠言。许寒酥的纪念册上,大多是一些客套的话:“前程似锦”“学业进步”“永远快乐”。
周烬阳走过来时,她正在给陈婷婷写赠言。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
“写吗?”他问,声音平静。
许寒酥点点头,把纪念册推过去。
周烬阳拿起笔,翻开新的一页,低头写。他的字依然工整有力,一笔一划。
写完了,他把纪念册还给她,转身走了。
许寒酥低头看那一页。只有一句话:
“走自己的路。
——周烬阳”
走自己的路。
和五年级秋游时说的一样。
原来他还记得。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赶紧用袖子擦,但越擦越糊。
旁边有人递过来纸巾。她抬起头,看见陈婷婷担忧的眼神。
“没事……”许寒酥接过纸巾,用力擦眼睛,“沙子……进眼睛了。”
陈婷婷拍拍她的肩,没说话。
那天放学,是小学最后一天。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有的拥抱,有的哭泣,有的相约暑假一起玩。
许寒酥一个人走。经过操场时,她停下来,看向那片角落——五年级时,周烬阳教她踢球的地方。单杠还在,槐树还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她站了很久,直到保安来锁门。
“同学,毕业了?”保安认得她,笑眯眯地说,“以后要常回来看啊。”
许寒酥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校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在夕阳下静默矗立,窗户反射着金光,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再见了,小学。
再见了,周烬阳。
她在心里说,然后转身,汇入放学的人流。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怎么也走不完的路。
而这条路,她终于要一个人走了。
就像他说的:走自己的路。
只是这条路,比她想象中更冷,更长,更孤独。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句“我讨厌你”。
她说的时候,以为只是一句气话。
他听的时候,以为那是一句真话。
于是,故事就这样走向了岔路。
一个以为对方会懂。
一个以为对方认真。
于是错过,一错就是三年。
而此刻的许寒酥还不知道,这三年里,她会无数次后悔。后悔那天说了伤人的话,后悔没有道歉,后悔就这样让他走出了自己的生活。
她也不知道,三年后的那个新年夜,她会鼓起全部勇气,站在寒风里等他。
等他回来。
等一个说“对不起”的机会。
等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只是那时候,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有些伤口,愈合了也有疤。
有些信任,碎了就拼不回来。
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此刻,她只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西下,影子孤单。
小学六年,就这样结束了。
带着遗憾,带着后悔,带着那句再也收不回的“我讨厌你”。
永远地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