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3025年7月26日，标准时06:00:00。
萤火虫号的主引擎点火时，发出的不是电影里那种震撼人心的轰鸣，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从肺部深处挤出来的呻吟。陈明坐在副驾驶座上，能感觉到船体在震动——不是均匀的震颤，是某种带着病态的、间歇性的抽搐，像是这艘老船每个关节都在抗议这次远行。
正驾驶座上坐着张维。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操控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出发前最后八小时的准备里，他模拟了二十七次那条风险航线，熟记了每一个引力弹弓切入点的参数。但模拟器永远不会给你这种实感——身下这艘三百岁的老船真实的颤抖，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雷达屏上那些代表未知威胁的闪烁光点。
“导航系统在线。”张维的声音有些发紧，“惯性制导启动，星图匹配完成。航线锁定：‘碎裂之环’边缘弹弓路径A-3。”
在他右侧的控制台上，六个低分辨率屏幕中的一个显示着苏岚计算的航线图。那条蓝色的虚线蜿蜒穿过小行星带外围，像一条在雷区中穿行的蛇。沿途标注着十七个绿色的引力辅助点，以及密密麻麻四十三处红色警告区。
李铮站在驾驶舱后方的武器控制台前——如果那能被称为武器控制台的话。那实际上是个临时加装的简易界面，连接着船体两侧两门老旧的脉冲炮。炮是赵山河从仓库角落里翻出来的退役型号，威力只够打碎小型陨石，而且每发射一次就要消耗0.15枚电池的能量。
“武器系统就绪。”李铮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满意，“但我要再说一次，这两门炮的射程只有标准型号的三分之一，精准度误差±2度。指望它们清路，不如指望陨石自己让开。”
苏岚坐在张维身后的导航员位置上，面前是三个数据板。一个显示飞船实时能耗，一个显示航线偏差，第三个正在运行空间碎片运动轨迹预测模型。她没有回应李铮的抱怨，只是轻声对张维说：“第一段常规航行，距离17光分。预计43分钟后抵达‘碎裂之环’预警区。当前能耗：每小时4.1枚，低于预期。”
陈明点了点头。赵山河的“土法维修”起了作用——能量分配枢纽的接触片用超导铜线重织后，传输损耗降低了7%。冷却泵轴承用一台废弃环境循环机的传动轴替代，暂时没有异响。虽然燃料棒丰度只有37%，但通过调整聚变堆的输出曲线，勉强把基础能耗压到了4.1枚每小时。
但这依然远远不够。按照这个消耗，30枚电池只够维持7.3小时的航行，而单程就需要14小时。
唯一的希望，是张维规划的引力弹弓航线——如果一切顺利，15%的节能加上赵山河的维修，或许能把单程能耗压到……12枚？
也只是或许。
“全船状态？”陈明问。
赵山河的声音从工程频道传来，夹杂着工具碰撞的叮当声：“生命维持系统压力正常，但二氧化碳过滤器的效率只有82%，我需要每四小时手动清理一次。货舱的机甲挂架固定完毕，但减震系统失灵，如果遇到剧烈颠簸，机甲可能会松脱。还有——”
他顿了顿：“我在动力室听到一种新的异响，像是某个冷却管道的共振。暂时不影响运行，但……如果共振加剧，可能需要停机检修。”
“知道了。”陈明关闭工程频道，看向前方观察窗。
窗外的金属挡板已经收起——这是赵山河出发前最后一刻的改装，他拆掉了挡板的液压装置，用一套简易滑轮组手动控制。现在窗户完全露出，虽然玻璃上有三道裂纹，但至少视野开阔了。
前方，是纯粹的黑暗。不是夜晚那种有星光点缀的黑暗，是虚空那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黑暗。只有极远处，一些针尖大小的星辰在闪烁，冷漠得如同墓碑上的磷火。
飞船在加速。0.1倍光速在宇宙尺度上慢得像爬行，但在驾驶舱里，能感觉到那种逐渐增加的、压迫胸腔的G力。陈明调整呼吸，适应着这种感觉。他的左手搭在扶手上，无名指上的青铜戒指持续发烫，温度已经高到几乎无法忍受的程度。
这不对劲。出发前戒指也会发烫，但从未如此剧烈。像是……越靠近目标，某种共鸣就越强。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夸父-12号的轮廓。那座漂浮在十二光年外的金属坟墓，到底藏着什么？
前四十分钟的航行平静得令人不安。
飞船按照预定航线平稳前进，能耗稳定在4.1枚每小时。张维逐渐放松下来，手指不再那么死命攥着操控杆。李铮在武器控制台前无聊地检查着脉冲炮的校准参数。苏岚的数据板上，空间碎片预测模型显示前方一片“绿色”——代表碎片密度低于每立方公里0.1个，安全。
然后，在第41分钟，警报响了。
不是刺耳的蜂鸣，是导航系统发出的、平静但不容置疑的电子音：“警告：前方检测到异常空间碎片聚集区。密度：每立方公里3.7个。建议调整航线。”
张维猛地坐直，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主屏幕上的雷达图像刷新，原本干净的空域突然出现一片密集的红色光点——不是小行星，是更小、更散乱的东西。
“是垃圾区。”苏岚的声音依然平静，但语速加快了，“旧时代卫星残骸、火箭推进器碎片、还有……战争遗留的轨道武器外壳。数据显示这片区域在标准星图上应该是干净的，但近期可能有某颗老旧卫星解体，产生了新的碎片云。”
她调出预测模型：“碎片运动轨迹杂乱，无法完全规避。两个方案：一、绕行，需要多耗能8%，增加1.2小时航行时间。二、直接穿过，但需要精确规避每一块可能撞击船体的碎片。”
“绕行？”李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们本来就没多少能量储备，再多耗8%还不如现在掉头回去。”
“直接穿过的风险呢？”陈明问。
苏岚的数据板快速计算，三秒后给出答案：“以张维当前的操作精度，成功避让所有碎片的概率是71%。但如果有一块碎片命中——尤其是那些带有锋利边缘的卫星残骸——船体破损概率是100%。”
她顿了顿：“萤火虫号的外壳装甲厚度只有标准运输船的60%，而且有多处旧伤。如果被击中关键部位……”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用炮清出一条路。”李铮说，“我计算过，这片区域的宽度大约五公里。用脉冲炮打掉路径上的关键障碍，其余的小碎片靠装甲硬扛。”
“能耗。”陈明只问了两个字。
“全功率清扫需要发射三十到四十发脉冲弹，能耗……4.5到6枚电池。”
驾驶舱里陷入短暂沉默。
4.5到6枚，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五分之一的储备。而这才刚出发不到一小时，前方还有更危险的小行星带，还有夸父-12号未知的状况，还有返程……
“苏岚的规避方案能耗多少？”陈明问。
“几乎为零。”苏岚回答，“只需要常规机动。但需要时间——精确规避会让通过时间延长三倍，而且对驾驶员的心理压力和操作精度要求极高。”
她看向张维：“你现在的神经同步率只有83%，低于安全阈值5个百分点。如果持续进行高精度规避，疲劳累积会导致失误率每小时上升12%。”
张维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李铮的不信任，苏岚的理性评估，赵山河在工程频道里的沉默等待，还有陈明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想说“我可以试试”，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了两年前那场事故。也是在压力下做出选择，也是在几个糟糕的选项里挑一个“相对不糟糕”的。然后……
“张维。”陈明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维猛地抬头。
陈明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主屏幕上的那片红色光点区。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轻敲，调出碎片的分布热力图——红色代表大块碎片，黄色代表中等，绿色代表可以忽略的小碎片。
“李铮，如果用最低功率射击，只打那些红色和关键黄色的碎片，需要多少发？”
李铮快速计算：“最低功率……那只能打碎直径半米以下的碎片。红色的大块头打不穿，只能打偏。需要……大概二十发，能耗2.5枚左右。”
“准度呢？”
“最低功率下弹道更不稳定，误差可能达到±3度。而且射速慢，需要更长的瞄准时间。”
陈明点点头，转向苏岚：“重新计算规避路径。这次不用避开所有碎片，只避开那些红色的、李铮打不掉的。黄色的，让李铮清理。绿色的，让装甲硬扛。”
苏岚的手指飞舞，五秒后，一条新的虚线在屏幕上生成——比之前的路径更直，但依然蜿蜒。
“这条路径，张维的操作成功率是89%。”她说，“通过时间比完全规避短40%，但比硬闯长15%。综合能耗……如果李铮射击二十发，总能耗会增加2.7枚电池。”
“就这个方案。”陈明拍板，“张维，你负责驾驶，按苏岚的新路径走。李铮，你只打苏岚标记为‘可清除’的黄色碎片，红色的大块头全部规避。苏岚，实时更新碎片运动数据，给两个人做导航。”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度：“这是第一次实战配合。我不要求完美，只要求活着过去。明白吗？”
“明白。”李铮的声音。
“……明白。”张维深吸一口气。
苏岚点头，已经开始在共享战术界面上标注目标。
赵山河在工程频道里喊：“我会盯着船体结构传感器的！如果有撞击，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位置！”
方案确定。
执行。
飞船驶入碎片区的边缘时，陈明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太空垃圾”的含义。
那不是什么浪漫的星河尘埃，是狰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残骸。透过观察窗，能看见那些碎片在虚空中缓慢旋转——一块扭曲的太阳能板，边缘像刀锋一样锋利；半个卫星外壳，裂口处露出里面冻成冰晶的线缆；还有几个球形的燃料罐，表面结着厚厚的白色霜层。
它们静静地漂浮着，像是某场远古战争结束后，留在战场上的、永远不会腐烂的尸体。
“第一组碎片，距离八百米。”苏岚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响起，“标记为T-1到T-6。T-1、T-3、T-5为红色，必须规避。T-2、T-4、T-6为黄色，可清除。”
她的数据板上，六个光点被标注了不同颜色，实时位置和运动轨迹以三维图像显示在主屏幕上。
张维的手指微微颤抖，但他握紧了操控杆。“泰山”准备。”
他轻推操控杆，萤火虫号向左倾斜十五度。船体发出呻吟，老旧的姿态调整推进器喷出两股淡蓝色的离子流。
第一块红色碎片——那块扭曲的太阳能板——从船体右侧五十米处掠过。近到能看清板面上残存的、已经黯淡的涂层文字：“地球联合……通讯……”
“T-2进入射程。”李铮的声音传来，“锁定。”
驾驶舱后方传来脉冲炮充能的低沉嗡鸣。两秒后，一道微弱的蓝色光束从船体右侧射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光痕，击中了八百米外一个篮球大小的金属块。
碎片没有爆炸，只是被击中后改变了旋转方向，向斜下方飘去。
“命中。”李铮说，“但偏离预定弹着点1.7度，只造成了部分破坏。它可能还会飘回来。”
“继续。”陈明说。
张维调整航向，避开了第二块红色碎片——那半个卫星外壳。但就在他转向时，第三块黄色碎片突然出现在雷达盲区，距离只有三百米。
“T-7，未标记！”苏岚的声音急促了些，“直径约四十厘米，运动轨迹突变——可能刚被其他碎片碰撞改变了方向！”
张维本能地向左猛拉操控杆。船体剧烈倾斜，货舱里传来机甲挂架松动的撞击声。赵山河在工程频道里咒骂了一句。
那块碎片擦着船体腹部掠过，最近时距离不到十米。陈明透过侧面的观察窗，能看见那是一截断裂的机械臂，关节处还连着几根飘荡的线缆。
“李铮！”他喊。
“距离太近！来不及瞄准——”李铮的话音未落，张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动作。
他没有继续规避，而是突然将飞船向右回正，同时开启了腹部的姿态推进器。一股向上的推力让船体在瞬间抬升了五米。
就是这五米，让那截机械臂从原本会撞击驾驶舱的位置，变成了擦过船体顶部。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从头顶传来。不是直接命中，是擦碰。但船体还是剧烈震动了一下，警报响了：“警告：船体顶部外部传感器阵列受损。损伤程度：轻微。”
张维大口喘气，手指几乎要捏碎操控杆。刚才那个操作完全是本能，他甚至没时间思考。
“干得好。”陈明只说了三个字。
张维愣了愣，然后用力点头。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手术。飞船在碎片组成的迷宫里穿行，张维负责主要的航向控制，李铮用脉冲炮清理那些小而关键的障碍，苏岚不断更新数据并预警突发状况。陈明则盯着全局，在几个关键节点做出微调指令。
配合很粗糙——李铮有一次射击慢了半秒，差点让一块碎片撞上推进器；张维有两次转向过度，浪费了能量；苏岚的计算模型因为传感器受损而出现了一次偏差，导致他们差点撞进一片密集的碎片区。
但他们撑过来了。
当最后一块红色碎片——一个巨大的、已经瘪掉的燃料箱——从船尾缓缓飘过时，雷达屏上的红色光点终于开始稀疏。
“通过碎片区。”苏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用时22分钟，比原计划多7分钟。能耗统计：基础航行消耗1.5枚，姿态调整额外消耗0.3枚，脉冲炮射击消耗2.6枚。总计比原计划多消耗3.1%的能量。”
她停顿了一下：“另外，船体顶部传感器阵列部分失灵，左侧第三姿态推进器有轻微泄漏，效率下降5%。货舱机甲挂架有两处固定扣松脱，赵山河正在维修。”
陈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不是累，是那种高度集中后的虚脱。
“人员状态？”他问。
“张维神经同步率降至79%，需要休息。”苏岚说，“李铮射击精度随着时间下降，最后三发的平均误差达到3.5度。我的计算模型因为传感器数据不全，预测准确率下降了8%。”
她看向陈明：“我们需要至少一小时的调整时间，才能继续进入小行星带边缘的引力弹弓序列。否则风险会急剧上升。”
陈明点头：“批准。张维，把驾驶交给自动驾驶系统，去休息区躺二十分钟。李铮也是。苏岚，重新校准所有模型。赵山河，抓紧时间修复能修的东西。”
命令下达。
张维松开操控杆时，手指因为长时间紧绷而无法伸直。他慢慢站起来，腿有些发软，但还是稳住了。经过陈明身边时，他小声说：“队长……刚才……”
“你做得很好。”陈明打断他，“现在去休息。”
张维点点头，离开了驾驶舱。
李铮也从武器控制台前站起来，揉着因为长时间瞄准而酸痛的脖子。他走到陈明身边，看着窗外那片逐渐远去的碎片区，沉默了几秒，才说：
“刚才如果我坚持用全功率清扫，也许能更快。”
“但也可能因为我们耗能太多，导致后面在小行星带里遇到真正危险时，没有能量应对。”陈明说，“战场上的决策，永远不是看单次的结果，是看对全局的影响。”
李铮没说话，但点了点头，也离开了。
驾驶舱里只剩下陈明和苏岚。
苏岚还在调整数据模型，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许久，她突然开口：
“刚才张维那个紧急抬升操作，成功概率只有31%。如果失败，机械臂会直接击穿驾驶舱玻璃。”
“但他成功了。”陈明说。
“是的。”苏岚抬起头，看向陈明，“而且他在操作时，神经同步率瞬间从79%飙升至91%。这不是训练能达到的水平，这是……求生本能。”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也许，有些能力只有在真正的死亡威胁前，才会被逼出来。”
陈明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史书上那些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将领。长坂坡的赵云，垓下突围的项羽，还有……那些在夸父-12号上等待死亡的三百年里，依然坚持整理数据的宇航员。
人的韧性，有时候远超自己的想象。
他抬起左手，看着那枚青铜戒指。
戒指的温度终于开始下降，从灼热变回温热。但在温度下降的过程中，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丝……脉动？
像是某种微弱的心跳，隔着十二光年的距离，与他手指上的火焰纹路共鸣。
“苏岚，”他突然问，“如果我们能活着抵达夸父-12号，你觉得里面除了数据模块，还会有什么？”
苏岚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根据公开档案，二十名乘员在生命维持系统离线前，有充足时间准备自己的……结局。他们会留下日志，个人物品，也许还有给后来者的留言。”
她顿了顿：“但林寒局长特意强调要取回数据模块，甚至愿意用这么冒险的方式派我们去。这说明，那个模块里的东西，价值可能远超‘早期星际探测资料’。”
她看向陈明：“队长，你知道更多，对吗？”
陈明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向窗外。前方，小行星带“碎裂之环”的边缘已经在视野中显现——不是清晰的轮廓，是一片模糊的、由无数微小光点组成的雾状带。那是亿万块岩石和冰在虚空中缓慢旋转，反射着遥远恒星的光芒。
萤火虫号正在驶向那片雾。
而雾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戒指又轻轻脉动了一次。
这一次，陈明确定了。
那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