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2章

雨打窗棂,淅淅沥沥,将守拙园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衬得愈发沉重。墨蛟虚影早已敛入螭纹古砚,空中那由微光勾勒、演绎天地至理的繁复图案亦如昙花一现,消散无踪。唯有宣纸上那团因失手滴落而晕开的巨大墨污,以及阿卯苍白脸上未干的冷汗,证明着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并非幻梦。

“星星……在算数。天地……是一张大算纸……那条黑蛇……它想帮我……拨算珠……”

阿卯这断断续续、稚嫩却直指本质的话语,如同重锤,一遍遍敲击在周翰林的心头。他扶着紫檀木书案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能勉强稳住微微颤抖的身形。官海沉浮数十载,博览群书,自认见识过些风浪奇闻,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到自身的学识如同涓涓细流,骤然面对了无垠的汪洋!

此子所言,并非童稚妄语,而是近乎“道”的直观阐述!星辰运行,自有其轨,岂非天地间最宏大、最精密的演算?天地万物,生灭流转,岂非最浩瀚无垠的篇章?而那墨蛟……周翰林目光复杂地投向那方此刻看似平平无奇的螭纹砚,它想“拨算珠”,是想拨动何种层面的天地法则?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腥气和残留墨香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思绪。走到阿卯身前,蹲下身,平视着这孩子依旧茫然甚至带着些许惊惧的眼睛,声音放得极缓、极柔:“阿卯,莫怕。告诉先生,刚才……你心里可是想到了什么?是那些星星怎么走,还是算经里的难题?”

阿卯用力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忆和组织语言。他抬起手,先是无意识地在自己心口画着圈,然后又指向窗外被雨幕遮蔽的天空,最后,目光落回书案上那本卷了边的《九章算术》。

“就是……就是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眉头紧紧皱着,“好多线……星星走的线,算题里的线,还有……还有水流的线,树的纹路……全都搅在一起了。它们……它们自己在动,在找……找位置。”他努力比划着,双手在空中虚划出交错缠绕的轨迹,“那条黑蛇……它一叫,这些线……就突然……亮了一下,好像……好像有人把它们……理清楚了那么一点点。”

他词汇匮乏,描述得支离破碎,但周翰林却听得心神摇曳。他明白了!阿卯平素观测星辰,演算数理,观察自然,这些看似不相关的认知,早已在他那独特的心窍中沉淀、积累,只是缺乏一个契机将其融会贯通。而这块蕴藏着未知灵性的螭纹古砚,在其研磨书写时被引动,其气息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灵识中某道枷锁,使得这些杂乱的知识与感悟开始了自发的碰撞、梳理与整合!那虚空中的光图,那墨蛟的咆哮,皆是此过程的外在显化!

“好!好!好!”周翰林连道三声好,激动得胡须微颤,“不是黑蛇,或是砚中之灵,感应到你的天赋,前来助你!”他拉起阿卯的手,感受到那小手冰凉,却仿佛握着一块即将绽放出璀璨光华的璞玉,“阿卯,你可知你这是何等造化?世人读书,是往脑子里装东西;而你,却是要直接看懂这天地自然写就的无字天书!”

自那日起,周翰林对阿卯的教导,彻底改变了路径。

他不再仅仅传授具体的算学难题或星宿知识,而是开始引导阿卯进行一种名为“星轨演算”的独特修习。这并非现成的学问,更像是周翰林凭借自身深厚的学识底蕴,为阿卯那特殊天赋量身打造的一座桥梁,连接直观感悟与系统认知的桥梁。

周翰林搬出了更多珍藏的星图、历算典籍,甚至一些夹带着私人注解、关乎易理术数的残卷。他让阿卯观星,不仅要认其名,更要记其位,察其光,感其动,在心中勾勒其运行轨迹。然后,将这些轨迹,尝试用《九章算术》中的“方程术”、“勾股术”、“盈不足术”等方法进行推演、计算。

“阿卯,你看这北斗,天枢、天璇为魁,玉衡、开阳、摇光为柄。其柄指东,天下皆春。你试着算算,若以天枢为‘立天元一’,其柄指东时,与角宿、亢宿相距几何?其力(周翰林借用此词,指代某种抽象的关联)如何平衡?”

阿卯便趴在案上,对着繁复的星图,拿着算筹摆弄,时而凝神苦思,时而在纸上写画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和线条。他那独特的直觉时灵时不灵,有时能瞬间捕捉到关键,有时却卡在某个环节,憋得满脸通红。那块糙面饼,依旧常伴案头,成了他演算间隙补充体力、缓解焦虑的伙伴。

周翰林也不急,只在关键处提点。他发现,阿卯的“算”,与寻常术士的推演截然不同。他并非严格按照既定的数学公式或占星法则,而是更像一种“模拟”和“拟合”。他仿佛在用自己的心神,去模仿星辰的运行,用算学工具,去验证他心中感受到的那种“轨迹”与“力道”是否合理。

与此同时,周翰林开始让阿卯每日以清水洗涤螭纹砚,并以特定手法,蕴养心神于其中,进行看似无意义的“空磨墨”——只磨墨,不书写。这是一种温和的沟通与试探。起初,古砚毫无反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阿卯进行高强度的“星轨演算”、心神高度凝聚之后,再去磨墨,那砚堂中的清水,偶尔会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墨色之外的温润光泽。阿卯也能隐隐感觉到,砚中似乎有一个沉寂的、庞大的意识,在缓缓苏醒,与他那跳跃的、充满探究欲的灵识,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这般修习,艰辛异常,对心神的消耗极大。阿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但那双眸子,却越来越亮,清澈的眼底,仿佛沉淀了星辉与算理的光芒,偶尔流转间,竟带上一丝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深邃。

转瞬便是深秋。这一夜,云淡风轻,星汉灿烂。

周翰林将阿卯带到院中那架小型浑仪旁,提出了一个更为艰巨的挑战:“阿卯,你观察金星(太白)运行已久。今夜,你便以这浑仪为参照,结合往日观测与演算,试着推演它未来三十日内的轨迹变化,尤其要关注其‘留’(行星视运动由顺行转为逆行或由逆行转为顺行时,看似停滞不动的阶段)与‘逆’(逆行)的关键节点与时刻。”

这是一个连经验丰富的司天监官员都需借助精密仪器和复杂计算才能尝试的任务。

阿卯仰头望着夜空中那颗璀璨的明星,又低头看了看眼前结构精巧的浑仪,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立刻去摆弄浑仪,也没有拿出算筹,而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在感受。

良久,他睁开眼,走到一旁,拾起一根树枝,在铺满细沙的地面上画了起来。他画得极慢,线条却异常稳定。先是一个代表黄道的大圆,然后标出附近几个主要星宿的位置,最后,开始勾勒金星的轨迹。那轨迹并非简单的弧线,而是在大圆背景上,画出了一个蜿蜒前行的“之”字形路径,并在几个关键点,做了明显的标记。

周翰林在一旁默默观看,心中暗自比对着自己所知的星象规律,发现阿卯所画的大体趋势竟分毫不差!

然而,画到一处,阿卯的树枝停了下来。他盯着那个即将表示金星由顺转逆的“留点”,眉头紧锁,树枝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

“不对……”他喃喃自语,“这里……感觉不对。星星的‘力气’……走到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困惑,望向东南方的天际,那里,正是金星即将运行而至的区域,“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让它的路……偏了那么一丝丝。”

周翰林心中一动。天象运行,并非绝对孤立,有时会受异常地气、乃至未可知的因素干扰,产生细微偏差,此乃极高深的学问。阿卯竟能凭直觉感受到这种微乎其微的“牵引”?

就在阿卯心神全部沉浸在这种对异常“牵引”的感知与困惑中时,他并未察觉,怀中那方被他贴身携带、以心神温养数月的螭纹砚,突然透过衣料,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

同时,他脑中那些关于金星轨迹的线条、数字,以及与那莫名“牵引力”相关的模糊感应,骤然间仿佛被一股清凉的气息冲刷而过!杂乱的信息碎片飞速组合,一个极其隐晦的、代表着“偏移”与“干扰”的算式核心,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灵台!

他福至心灵,手中树枝猛地落下,在那个“留点”旁边,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代表修正的叉,并将整个“之”字形轨迹,向东南方向微微调整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角度!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虚脱般,长长舒了一口气,额角已见细汗。

而就在他画出那个修正的叉,调整了轨迹的瞬间!

案头,书房内,那方静置的螭纹砚,无人磨墨,砚堂中心却自主地、无声无息地荡开了一圈涟漪!一道凝练如丝、几乎微不可见的墨色灵光,倏然自砚中射出,穿透窗纸,无视空间距离,径直没入院中阿卯的后心!

“呃!”

阿卯浑身剧震,如遭电亟,手中树枝脱落。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一股清冽中带着沛然力量的气息涌入四肢百骸,瞬间抚平了方才演算带来的所有疲惫,灵台一片清明透彻!方才那灵光一闪而现的修正算式,此刻如同刀刻斧凿般清晰印在心中!

他猛地转头,望向书房方向,又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周翰林将砚台自主异动与阿卯身上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砚灵主动相助!这意味着,阿卯的演算,不仅正确,更可能触及了某种真实不虚的天地律动,才能引动这古老砚灵不惜耗费灵源,跨越空间予以加持确认!

他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颤抖:“阿卯!你……你算出了什么?那‘牵引’是何物?”

阿卯抬起脸,星光下,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先前所有的困惑与犹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明悟与沉静。他指着东南方那片星空,语气前所未有的肯定:

“先生,金星轨迹确有不谐。非星之本意,乃受外力所扰。这力道……隐晦而阴寒,源自东南……似乎与地脉变动相关。按我推算,其‘留’之时刻,将比常规推算……延后三个时辰又一刻。而其‘逆’行之始点,亦将向东南偏移……约百分之一度。”

周翰林倒吸一口凉气。延后三个时辰!偏移百分之一度!这细微的差异,在寻常人甚至绝大多数观星者眼中根本毫无意义,但在精研天人之学的大家看来,却是窥探天地气机交变的宝贵线索!尤其是阿卯指出的“地脉变动”,更让他联想到一些古籍中关于星象应地、灾异前兆的记载!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朴素、却仿佛能引动星辉砚灵的少年,心中已然明了。阿卯这块璞玉,已在星轨与算章的雕琢下,绽放出了注定要惊动世人的璀璨光华。他所踏上的,绝非寻常科举仕途,而是一条更为幽深、更为壮阔,也必然更为艰险的……通天之路!

守拙园的这一夜,星辉无言,却见证了一场无声的惊雷,在术算与灵感的碰撞中,悄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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