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寶珍沒想留他,只是瞧見這樣的裴則桉,她忽然有些陌生,忍不住想開口問一問,晚膳後她是不是可以不出門。
可一個裴字不過剛溢出唇角,還在她跟前笑著說話的男人,瞬間便轉了身。
散漫不再,只有急躁,和沁入人心的寒涼。
為誰生出了急切,不用多言,陸寶珍知曉答案。
只是想起適才裴則桉瞧她時好似在意的眉眼,還有同曾經一般替她出頭的習慣,她第一次有了乖順以外的情緒,心中生出了掙扎。
一側是裴嶺芳幸災樂禍的眼。
她不在意裡頭露出的嘲諷,只看向已經準備離開的人,忽然喊了他一聲,像是喊住了他們曾經認識的這十年。
“裴則桉,可以不去嗎?”
男人步子停了停,回頭看她的那一眼甚是複雜。
猶豫、不滿、責備,通通都落到了她身上,像是不太習慣她此刻的語氣,又有些在怪她不懂輕重。
可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喊住了他,問他可不可以留下。
陸寶珍不怕被裴嶺芳笑話,她只是不想這十年相識到最後,她和他不能好好結束。
“裴……”
“寶珍,莫要在這時候鬧,伍家人不行,知微的性子,在伍家過不好。”
很快,裴則桉猶豫散去,再未回頭。
“你乖一些,晚膳前我會回來,帶你出府。”
在他身後,是裴嶺芳透著勝利的目光,還有那一抹輕蔑的笑。
她看了陸寶珍一眼,轉頭跟了上去。
春雨頃刻間大了幾分,周遭好似在這一刻又入了冬。
陸寶珍站在傘下,看著細雨飄散四處,而後又落進她心裡,一點點匯成寒潭深淵,埋下了所有的過往。
這樣也挺好。
能見到裴則桉為著旁人差點失去理智的模樣,她不會再有不捨,也不會再有猶豫。
恍惚間陸寶珍的腦袋又開始有些昏沉。
昨夜她還在替裴則桉繡香囊,想要配些草藥,讓他春日戴在身上。
一夜未眠,結果今日午時眯了一會兒,一切就都變了樣。
可容不得她多想,陸寶珍費力地眨了眨眼,下一瞬,眼前天旋地轉。
“姑娘!”
挽桑的聲音從一側響起,兩人明明很近的距離,卻又好似隔了山水,帶著混沌之音。
就在陸寶珍以為自己要跌落之際,胳膊上忽而落下一股力,透著溫熱將她禁錮,旋即便是腰間,有人將她托起。
挽桑的聲音像是變了調,模糊中陸寶珍聽見了她語氣裡的驚愕和忐忑。
還來不及去想挽桑的驚懼從何而來,腰間的觸碰極快便收了回去,只留下胳膊上的力道,讓她不至於真的倒在雨霧之中。
“能不能站穩?”
一道清冷之音落下,如玉石落入清泉。
鼻尖縈繞著一股清爽之氣,還帶著淡淡她熟悉的藥香。
陸寶珍腦中昏沉散去,在那藥香中逐漸尋回清明,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模糊中,一道頎長身影立於光影之間。
錦衣長袍,眉目清雋,如謫仙踏入凡塵,冷冷清清,卻又透出無限風華。
是那位半月前才回京的裴家大少爺,裴景之。
陸寶珍有一瞬的驚愕,沒想過會在此處瞧見,許久都未緩過神。
幼時裴陸兩家走得近時,陸寶珍與其也有過相處,但那時候的裴景之還沒有這般冷峻難親近,只是不愛說話,要她委屈到哭出來才肯低下頭看她,同她開口。
不好相處,是陸寶珍對裴景之最大的印象。
但她卻也不太怕他,甚至還能在旁人心裡打鼓的時候,笑起來喊他一聲景之哥。
只是如今到底不同於幼時,又多了適才的觸碰,陸寶珍沒了最初的坦然。
她抿了抿唇,半低著頭,比曾經多了幾分侷促。
“能站穩的,多謝景之哥。”
見她終是清醒過來,裴景之握住她胳膊的手放開,垂了垂眼,意味不明。
景之哥和則桉哥哥,只差了一個字,聽起來卻是天差地別。
不想嚇著他,裴景之壓下思緒笑了笑,再抬眸時,冷沉目光添了幾分柔和,落在面前強顏歡笑的少女身上。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景之哥。”
陸寶珍往後退了半步。
她如今還揹著裴陸兩家未落定的婚事,若是被人誤會她想要同裴家未來家主親近,那許是連裴老夫人都要垮下臉不高興。
即便她可能會同裴家定親,她也明白,戰功赫赫的裴景之該是要娶門當戶對的貴女,才能襯得起他的身份。
“我自己慢慢走就好了,景之哥不用管我。”
陸寶珍一雙黑眸清澈乾淨,恢復平靜看向裴景之時,像沒有一絲雜質的耀眼寶石。
裴景之有片刻沉默。
半晌,他抬了抬手,後頭便有人送上了一個油紙包。
“郭記果脯。”
他將東西遞了過去,見面前的小姑娘似有怔愣,思索著要不要接,裴景之沒有半點催促之意,只目光柔和的看著她,等著她自己決定。
細雨一點點落到裴景之的衣袖,半月前還血染了衣袍的狠戾男子,此刻像是有著無盡的耐心。
許久,就在大家都以為陸寶珍不敢接的時候,那猶豫了一陣的小姑娘彎了彎唇。
將手中孤本遞給了挽桑,換成了裴景之遞來的油紙包。
她最喜歡的零嘴,雖不知為何被裴景之陰差陽錯買到,但她捨不得不要。
–
陸寶珍離開時,裴景之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行遠的背影,俊朗面容好像又重新披上了一層外衣,淡漠,疏離。
有丫鬟從院牆經過,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卻始終不敢靠近,只恐汙了郎君絕色。
侍衛滄雲從後頭匆匆而來,停於不遠處。
直到陸寶珍的身影徹底不見,他才開口稟報。
“主子,適才二老爺確實讓人引了寶珍姑娘過去,讓她聽見了二少爺的心思。”
院中的風忽而大了起來,捲動著垂墜枝條,呼呼作響。
許久,男人薄唇才動了動。
“聽見了,在那院中,她可有哭?”
滄雲有些拿不準,想了想,斟酌道:“大抵是有些難過的,屬下瞧見寶珍姑娘行出時連傘也未打,在主子您過來前還碰上了三姑娘挑釁……”
比起裴則桉拋下陸寶珍離開,裴景之更在意的是裴嶺芳口中的那聲傻子。
小姑娘心性純良,時隔兩年未見,再見竟是比曾經更小心乖順,這裡頭,少不得有旁人議論的緣由。
思及此處,裴景之眉眼如染了寒霜,想起那張乖到不行的臉,負於身後的手緊了緊,撕下了清貴公子的模樣,眸色深沉晦暗,透著危險的光。
“還說了什麼?”
“回主子,三姑娘翻來覆去也只有那麼一句,至於二少爺,離開前二少爺說讓寶珍姑娘等他回府。”
滄雲說完便覺那壓迫之感又重了幾分,他喉間嚥了咽,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不過大家都瞧見了寶珍姑娘不太高興的樣子,可能不會再想和二少爺出去,不若屬下讓人想法子留住寶珍姑娘……”
“她若要等,便再讓她等一次。”
滄雲一愣,而後又小聲問道:“那二少爺和賀家那?”
裴景之深邃黑眸不知想到了何處,半晌,他眸色深了幾分,聲音微沉,帶著些冷硬。
“不必插手,有些事,她該要看明白。”
院中細雨好似停了下來,但風聲呼嘯,穿過四處,危險又猙獰。
裴景之瞧向那被吹彎了腰無法反抗的長枝,眸底閃過晦暗。
他不是君子,也不是被風扣住的無用枝幹,他拼死結束這場戰役趕回京城,為的可不是瞧著陸寶珍歡歡喜喜的嫁進裴府,當他的二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