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澈意外地探頭去看。
竹簍提起來,月亮和溪水從縫隙間溜走,只剩一條溼漉漉的魚。
那條魚足有四尺長,頭部異常寬闊,銀色的鱗片在月色中閃爍。
蘇知知的小腳丫踩在溪水中裸露的石頭上,墊著腳把甩著尾巴的魚抱起來。
那魚立著都比她高了。
“阿澈你快看!”
薛澈:真的是好大的魚!!
“是胖頭魚,接著。”蘇知知喜滋滋地把魚拋給岸上的薛澈。
薛澈被這條大魚砸得往後一個趔趄。
太沉了。
沉到他根本抱不動。
蘇知知把竹簍再次放進溪水裡,這回像是玩水一般,隨意晃了兩下,居然也抓到了幾條一兩尺長的魚。
“好了,這些魚差不多就夠了。”蘇知知滿意地拎著竹簍上岸。
“阿澈,你做我小弟,我單獨分一條魚給你。”
薛澈吃力地拖著魚:“不用了。”
“哼。”蘇知知把魚抱過來都裝進簍子裡,不讓薛澈抱了。
胖頭魚半個身子塞進了竹簍,還有半截尾巴露在外邊。
兩人正要回去,空中忽然飄下細密的雨。
阿嚏!薛澈打了個噴嚏,下意識說了一句:“失禮。”
蘇知知左右張望了一下,拉起薛澈的手:
“我給你找把傘。”
薛澈害羞尷尬地想縮回手,京中見過的世家小姐們,可不會這樣直接上來抓他手。
可是蘇知知握得緊,力道大,薛澈掙不開,而且她的手心溫熱,暖意源源不斷地從手上傳來。
薛澈也就由她牽著了。
“你去哪找傘?我們不是沒帶傘麼?”薛澈記得蘇知知就只帶了個竹簍子。
“這就剛好有一把啊。”
蘇知知在一棵枯樹樁邊站定。
那棵枯樹樁有七八人環抱那麼粗,盤根錯節,如林間一隻蒼老的妖。
樹樁上長了很多蘑菇,其中一個極大,蘑菇頂大如冠蓋。
薛澈沒見過這麼大的蘑菇,但是他不詫異。
短短兩天內,他驚奇了太多次,一個巨大的蘑菇已經驚不起他眼中波瀾了。
蘇知知兩手抓住蘑菇柄:“把它摘下來,剛好做傘用。”
蘑菇牢牢地長在樹上,蘇知知使勁拔。
夜風呼呼吹過,雨水斜打在枯木樁上。
薛澈揉揉眼睛,他方才好像看到枯木樁在發抖。
啪!大蘑菇被拔了下來,蘇知知沒站穩,抱著蘑菇摔了個屁股墩。
薛澈去扶她,她已經自己站起來了。
蘇知知屁股上都是泥,開心地把手上的大蘑菇舉起來,剛好蓋住他們倆的小腦袋:
“阿澈,我們有傘了!你不用淋雨了。”
她踮腳撐著蘑菇轉了個圈,眼中繁星燦燦。
蘑菇傘下,薛澈黯淡許久的臉色被她的目光點亮,心中有一處荒瘠被雨水潤溼,嫩芽破土而出。
“知知,謝謝你。”
薛澈覺得渾身的血液滾燙起來,視線開始模糊。
蘇知知發覺薛澈臉上浮起反常的一抹紅:
“阿澈,你沒事吧?”
薛澈搖頭:“沒事。”
剛說完,眼睛一閉,身子往後栽下去。
蘇知知把手上的蘑菇一扔:
“阿澈!阿澈!”
……
小院門口,伍瑛娘披上了蓑衣。
她在村子裡找了一圈,沒看見蘇知知,立刻就要出村找。
“阿仁,你在家等著,知知回來了的話,就讓阿寶來報信。”
阿寶在屋簷上扇了扇翅膀,一雙鷹眼在夜間更加銳利。
郝仁點頭,幫伍瑛娘理好蓑衣:
“你找孔武同去,有個照應,小心些。”
伍瑛娘腳還沒跨出門口,就看見不遠處出現一小團人影。
郝仁和伍瑛娘同時開口:
“知知!”
今夜的蘇知知著實有點狼狽。
她的衣衫被雨打溼,汙泥左一塊右一塊,溼漉漉的頭髮一縷一縷貼在額頭上。
背上揹著暈過去的薛澈,脖子上掛著一個竹簍,竹簍裡還露出半條粗壯的魚尾巴。
阿寶飛過去接應,爪子一伸,幫蘇知知取走了脖子上掛著的竹簍。
伍瑛孃的身影也衝到了知知面前。
看著滿身泥水的女兒,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
這孩子得趕緊洗洗才能要。
“娘,阿澈暈倒了。”
蘇知知一路揹著薛澈和一竹簍大魚,累得夠嗆,路上還摔了幾跤。
她聲音裡帶了一絲委屈,一雙大眼黑白分明。
伍瑛娘看兩個孩子這模樣,火氣一下就全消了,只有心疼:
“快回家洗澡換衣裳,我送阿澈去虞大夫那。”
郝仁事先燒好了熱水,讓蘇知知趕緊去泡。
蘇知知實在累得厲害,郝仁跟她說了什麼她都聽不清,洗完澡爬上床,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郝仁無奈地笑了,幫蘇知知蓋好被子。
雨水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夜。
薛澈在虞大夫家中也燒了一整夜。
虞大夫給薛澈餵了湯藥,等到天亮,薛澈才退燒,但人還在昏睡。
蘇知知早上起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問伍瑛娘:
“娘,阿澈怎麼樣了?”
昨晚薛澈突然暈倒,蘇知知真是嚇到了。
村裡的叔叔伯伯們被砍兩刀都還能喝酒下地,可是薛澈跟她去抓條魚就暈倒了。
蘇知知極為詫異。
伍瑛娘簡單說了薛澈的情況:“他身子弱,經不起和你一起折騰。”
蘇知知急得就要去虞大夫家看薛澈。
外面的雨還沒停,阿寶昨晚幫知知拎回來的竹簍就靠在牆角,伍瑛娘忙得都沒功夫去看。
蘇知知出門時瞄到了竹簍:
“娘,簍子有我抓的胖頭魚!我想喝魚頭湯。”
她順手把簍子裡的大蘑菇翻出來,撐在頭上擋雨,跑去了虞大夫家。
伍瑛娘聞言,也才想起來女兒昨晚帶的竹簍。
她走到竹簍邊彎腰,拎出一條几十斤的大魚。
伍瑛娘:嚯!全村都能喝碗魚湯了。
……
虞大夫家在村子的最東邊,很安靜,適合他安心鑽研醫術。
郝仁起了一大早,趕過來看薛澈:
“虞大夫,阿澈可有生命之憂?”
虞大夫熬了個通宵,眼下烏青,但目光灼灼,透出些興奮:
“眼下沒有,但他這身子不好治。”
他就喜歡和閻王爺搶人,越是遇到疑難雜症,奪命劇毒,他就越有勁。
“他孃胎帶毒是其一,幼時寒氣侵體是其二,前段時日被人販子帶著風餐露宿,加之昨夜淋雨受寒,他這身子自然受不住。”
郝仁臉色肅然:“虞大夫可有醫治之法?”
虞大夫拿筆寫方子:
“既然送到我這,我定然能救他。需先清他體內毒性,再除寒氣,若調養得好,最快兩年,身體可如常人。”
郝仁面色緩和了不少:“有勞虞大夫。”
虞大夫語氣一轉:“只是現在還醫治不了,要祛毒還缺一味藥。”
郝仁:“什麼藥材?我可去山下采買。”
虞大夫語氣幽幽:“千年靈芝。”
郝仁默然。
靈芝不易得,藥鋪裡連百年靈芝都難見,更別提千年靈芝。
他地就算有千年靈芝,也八成會作為貢品送入宮中。
多年前,太后壽誕,曾有地方官獻千年靈芝一株。
郝仁有幸見過一次,形如傘蓋,根莖粗壯。
虞大夫:“所幸他年歲尚小,還有時間。若是等到及冠後才醫治,那大羅神仙來,也救不了他了。”
“哇——阿澈——”
蘇知知眼淚汪汪地從外邊衝進來,跑得髮絲飛起。
她從家一路小跑到了虞大夫門口,聽見虞大夫和爹在說話。
也沒聽見別的,就正好聽見那句“神仙來也救不了他”。
蘇知知趴到薛澈的床邊,粉嫩的小臉嚇得失了血色,淚珠子從眼角接連滑下來:
“阿澈,我再也不帶你抓魚了……我、我不知道抓魚也會死人……”
“我把你害死了……哇……”
蘇知知哭得大聲,手裡的蘑菇傘滑下,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半圈。
郝仁沒出聲,定定地看那棵巨大的蘑菇滾到自己腳邊。
紋理光澤,蓋大如傘。
比他多年前在太后壽誕時看見的那棵,還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