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周圍一時無人回話。
大瑜當下棉花並不常見,富貴人家多用絲綿做冬衣,貧苦人家則用麻葛獸皮禦寒。
很多人甚至只聽過棉花,卻沒見過。
村裡之前抓江洋大盜的時候,偶得一件棉花做裡料的衣裳,蘇知知見了很喜歡。
郝仁沒有直接說好。
潯州沒有人種過棉花,連種子都難買到,大家未必願意種。
但知知既然想,他和瑛娘可今年在自傢俬田先種些試試。
蘇知知撥弄著手指頭,環視一圈,失望地問:“不能種嗎?”
她失落的語氣似細密的繡花針,扎得人心疼。
孔武第一個急著站起來,拼命點頭,還做出播種的動作:“啊啊、啊。”
花二孃吐了嘴裡的瓜子殼:
“能種!知知喜歡,怎麼不能種?不會就學,大不了老孃去外地買種子!”
大家七嘴八舌道:
“先種著,能有多難?”
“我們有人有地,今年種不成,明年重新種!”
“收成了棉花,全村一人一件,知知十件!”
“……”
春種的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集議結束,郝仁留下了幾個人交待具體事項,其他人各自散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伍瑛娘和蘇知知去屋裡看薛澈。
“郝夫人。”薛澈從窗邊走過來。
伍瑛娘看見孩子就覺得歡喜,更別說像薛澈這樣好看知禮的孩子:
“叫我瑛姨就行,早上的蛇湯可喜歡?”
蘇知知搶著誇:“喜歡!我和阿澈都喜歡,阿澈連碗都舔乾淨了。”
薛澈小臉一下子憋紅了。
幹嘛叫他阿澈?還有,他才沒有舔碗!
雖然尷尬,薛澈還是道謝:“多謝瑛姨。”
“不用客氣,之後想吃什麼,就告訴瑛姨,好了你們去玩。”
伍瑛娘走前特地囑咐蘇知知:
“不許欺負阿澈,否則罰你不準出門。”
蘇知知拍著胸脯保證:“放心放心!”
伍瑛娘走後,薛澈忍不住問蘇知知:
“你們村連孩童的意見也會聽麼?”
剛才蘇知知說要種棉花時,薛澈看見了大家的反應。
他驚訝於這個村子的團結,更驚訝他們會如此重視一個孩子的話。
在京中無論世家還是平民家中,長輩議事,稚子是不能插話的。
蘇知知瞪大眼:“村裡人人能發言,小孩子不也是人麼?”
薛澈:……
薛澈忽感自己見識甚少,從前在長安所見所聞在這裡都被顛覆了。
他本不是愛說話的性子,以往府內管家和他說上很多句,他也只答一兩個字。
但今日他已經主動問了蘇知知好幾個問題,而且還想問:
“郝村長這樣氣度的人,以前也做過山匪麼?”
“當然啊,我爹是大當家。”
薛澈:“郝村長似乎不會功夫,為何大家都這般聽他話?”
總不能是因為山匪覺得他好看吧?
蘇知知都要翹尾巴了,這個問題她也問過村裡的伯伯們。
他們告訴知知:
“我們只是山匪,你爹可是讀過書的山匪!山匪不可怕,會讀書的山匪才可怕。”
蘇知知把這話複述給薛澈聽,又補充道:
“嗐,現在不能當山匪了,他們還逼我念書。”
薛澈愣了一下:“你念書識字?”
“對啊,我們村有學堂的。”蘇知知指著秦老頭,“秦爺爺就是夫子。”
薛澈順著蘇知知的手看過去,看見秦老頭躺在竹椅上曬太陽,臉上蓋著一把蒲扇。
一陣風吹落蒲扇,剛好露出秦老頭耳朵被削了的那邊側臉,還沾著睡著時嘴角留下的哈喇子。
薛澈神色複雜,他相信蘇知知說的是真話。
但他現在懷疑蘇知知不明白什麼叫做唸書,什麼叫做夫子。
蘇知知沒給薛澈思考的時間,她從衣兜裡掏出兩個果子往薛澈手裡塞:
“你在山上放心做我小弟,我罩你,有什麼吃的都分你一份。”
難得山上來了個同齡人,她不能放過。
薛澈不肯接果子,抿唇:
“我不做小弟。”
別人向來都喚他大公子,他沒給人做過小弟,也不想。
蘇知知非要塞,豪氣道:
“拿著,從今天起你就是姐的人了。”
“不拿。”
蘇知知力氣大,薛澈推不動,轉身就往外邊走。
蘇知知追上去。
薛澈加快腳步。
蘇知知小跑。
薛澈狂奔!
“阿澈,你拿著!”
“不拿。”
“我會罩你的!”
“不必了!”
兩人在村裡的空地一前一後跑,把雞鴨都驚得四處飛。
薛澈病弱的小身板哪裡能跑過蘇知知?
跑了兩圈就被蘇知知給抓住了。
薛澈覺得真是丟人死了,居然被個女孩子抓著掙扎。
“知知,不得無禮。”郝村長沉穩的聲音在頭頂落下。
兩個小豆丁抬頭,正對上郝村長制止的眼神。
“爹。”蘇知知悻悻地鬆開手。
“郝村長。”薛澈如大難得救。
郝村長彎腰將兩人分開,一手牽一個,走回自家小院:
“我有話和你們說。”
到了屋內,蘇知知和薛澈都端端正正坐好。
郝村長先問蘇知知:
“這兩日不是讓你在山中好好溫習功課麼?怎麼會下山遇到人販子?”
蘇知知心虛地挪開視線:
“我幫六嬸看小羊,小羊跑了,我就去追,然後就在山下碰見了。”
郝村長盯著蘇知知:
“羊為什麼會跑?”
蘇知知聲音小了:“因為……我玩火,燒了羊屁股。”
郝村長閉眼,深吸一口氣:
“那我讓你練的大字你練好了沒?”
蘇知知:“……”
郝村長:“後日好好跟著秦夫子上課,沒練的大字都要補上。”
蘇知知一臉沉痛:“……好。”
薛澈看見蘇知知這副樣子,莫名有些想笑,馬上又聽見她說:
“阿澈也是小孩子,他是不是也要上課?”
郝村長把目光轉向薛澈:
“你叫阿澈是麼?在家中可念過書?”
薛澈點頭:“念過。”
他平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讀書。
郝仁:“好,那過兩日就和蘇知知一起跟著秦夫子唸書吧。每上一旬,可休息一日。”
薛澈的表情也有點沉痛了。
他不是怕唸書,是不敢想象和蘇知知還有秦夫子一起唸書的畫面。
郝仁:“知知,你先出去,我有話單獨和阿澈說。”
蘇知知跳下凳子:“阿澈,我在外面等你。”
蘇知知走後,郝仁溫和地問薛澈:
“聽說你家在長安?可記得具體方位?”
薛澈從脖子上取下一塊銅板大小的玉,遞給郝仁:
“我叫薛澈,長安懷遠坊的薛家。”
這塊玉之前被吳老三搜走,後來村民們又從吳老三那搜出東西,讓孩子們認領,薛澈得以拿回這塊貼身玉佩。
青玉通透細膩,樣式簡單,只做成一個環狀。
郝仁接過這塊玉時,眼中劃過一絲愕然。
他將玉佩放在兩指之間,指尖一動,玉佩分成兩半。再動指尖,玉佩又合二為一。
郝仁收起了笑容,重新審視薛澈的面龐:
“薛玉成是你何人?”
“是家父。”
薛澈也意外。
這是貼身玉佩是薛家祖傳的,其中設了機巧,用以驗證真假。知曉之人寥寥無幾,可郝村長居然直接就識破了。
“郝村長可是識得我爹?”
郝仁將玉佩還給薛澈,只道:
“鎮守西北的薛將軍,大瑜有誰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