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的时候他们继续赶路,阳光从细碎的树杈之间落下来,有些刺目。
既是乱坟岗,自然萧瑟冷清,连带着厚厚的积雪,显得越发安静,却很是亮堂。
于是顾凉的心情也就随之很明亮了,顾公子一振衣袍,走在前边唱着一夜春风来,到了这里衣装总是干净利落,巫灵在他身后走,只觉得这样一个干净明媚的人,总是应该站在这样亮堂的天地里。
而自己,大概是被宿命定好的,理应承受起所有将压制光明的黑暗,哪怕孤身一人。
行过乱坟岗,目光极处赫赫然是一座高大的城墙,正是大迟边关的第一座城池,青灰的城门上两个大字,屠州。
大迟是个四面环绕的国家,以京都为中心,东西南北各有一大洲,每州八到十几座城池,因屠州在北,北边是大漠,故而也算很近了。
两人觉得赶路时间良久,总算是有了些微的结果,心里面自然兴奋,可是走上前去,才发现戒备很是森严。黑铁铠甲的士兵,一个一个仔细盘查行人。
顾凉其实很是习以为常,不说别的,就算只有左相,也把这样一个国家管理的很是周到,况且还是年关这样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微的骄傲,但很快被莫名的复杂情绪压制下去,主观上说来祖父一辈子忠心耿耿,到头来还是付了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顾凉对朝廷根本没有什么好感,虽确实不得不否认,左相左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然他毕竟不是庙堂之上,这些年四方国家游历,尽可能的脱离大迟子民的身份,可是说到底,多少是有所怀念的,似乎也只有这样一个地方,只因为是这个地方,便足以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很少回家,纵然回家,也不会挑选年节时分,好在他见识很多,四方都有熟识的友人,总也是笑意盈盈,一副毫不在意摸样,也因这样的原因,总让人觉得更加凉薄。
可是他今天不是一个人进城,身后还有巫灵。顾凉一看见森严的戒备,心里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但是回去已经不太可能了,而且很是麻烦,他想着或可以凑个空子。
巫灵穿着宽大的墨色衣袍,风帽自然地遮掩了脸,一些鬓发就从侧面泄出来,长而且黑。她行走很是端庄,袖袍拢着,任人看了也是一副神女摸样。
任士兵看了,也是一副装神弄鬼摸样。
要说左相左棠,治国治军都有方,却有两点很是出名,一点便是性情风流跋扈,还是近年有些老迈,一年仍可以娶两三房姬妾,更不消说哪些秦楼楚馆有些微才色的佳人,是他不曾熟悉亲近过的。
另一点便是禁忌,这人之前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似乎先前年轻的时候随着武帝南北征战,一直对这一道很是不齿,闻说顾青岸将军死后,对这一道便更加深恶痛绝,当了左相,大权在握之后,干脆赶走京都所有的道士和尚,烧了不少庙堂道观,还因此搭上多少人命。却因为桀骜性情,也并没多少人敢明摆着怨声载道。
说起来,顾凉是见过左相的,却是有些亲和,不似传闻,想来毕竟只是孩提时候朦胧记忆,并没有很深刻的印象。
所以眼下,巫灵却是进不去的。
将佛道两家赶出京都,已经是百官劝谏之后的最大的忍让,至于外来的“邪魔外道”,便更不消说,直接杜绝。
“两位兄弟,便行个方便如何让?”顾凉袖袍一振,盈盈笑意,却偏偏华贵风流,“我二人既未杀人,又未放火,年节将近,只回家探亲,为何不让进城?”顾凉一手掩袖,另一手是白晃晃的明珠,“知道诸位兄弟边关辛苦,不若行个方便?如何?”
边关里兵士得手很凉且粗糙,顾凉不经意触碰到,恍然一股尊敬之情,又想起自己的祖父,多少有些难受。
那两个兵士面目有些纠结,却仍然将顾凉的衣袖推开,义正言辞,“你可以进,她不可。”顿了一顿,又道,“丞相严令,神鬼之道,不得入境。”
说着一双厉眼抬眼来看巫灵,巫灵却并不辩解‘
眼下年关,命令应该传达了下来,兵士检验本就更加严肃,巫灵虽然着急,却也不屑理会,只顾凉在一边交涉,却不知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治军竟很是严谨,顾凉一边受了挫败,一边很是佩服竟然还有银钱收买不了的小事情。
这边正僵持着,就听到远远的有兵士跑过来,不知道跟眼前这两人说了什么,这两人干脆也就不理会顾凉,只站在城门,却依旧不容许他们进去。
顾凉负手而立,隐约觉得应该是有大人物要来了,虽然未知在这里僵持会结果,却因巫灵在一边,便也不想退却,想来也许有点大见识的人,或许会好通融一点。
果然不消多时,就有人一骑绝尘而来,这人穿着一身黑亮的铠甲,很是严肃摸样的中年人,顾凉看着他于是吃了一惊,那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一边的视线,转头来看,凌厉的目色慢慢变成惊喜摸样。
“阿凉?”他说着似乎带着不可置信。
顾凉也笑一笑,有些疏离有些关切,他喊,“表叔。”
那人不甚在意,“阿凉,这些年了,”说着话,似有些唏嘘,但也许是身份的缘故,有些莫名的不协调,他顿了一顿,“罢了,你怎在这里?”
两人跟随顾守忠一道进城,这人面目倒很是敦厚稳重,因为年龄小,只比顾凉大八岁,也算从小时候玩到大,祖父去世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顾凉总是半夜惊醒,那时候也就只有这个表叔陪着自己,他说不要怕,老将军不会白死的。
可是这件事情慢慢的淡忘的时候,他不再做梦了,却听闻到顾守忠要随军出征的消息,他虽年幼,却也知爱知恨,祖父时常教导他保国忠君,却不料如此一颗痣单中心,只因为一句半真半假的谶语,再加上奸佞点一把火,便也怀璧成罪。
祖父去世的时候,小小的顾凉在心里暗下决定,不再倒祖父的覆辙。他没有什么非要报仇的执念,天下还有苍生,不能因此让整个顾家背负乱臣贼子的罪名,也不能让祖父一直冤屈而死。
世间正理,本来就在人心,就连先前皇帝要杀祖父,也不敢名正言顺说是叛国谋反罪名。可是他心里仍然过不去,难道仅仅因为当权小人之心,浩浩君子竟也要为此殒命吗?
皇帝不想招致错杀忠臣的罪名,就明里暗里的逼着忠臣自杀?
很是不齿啊,可是就是这样不齿,顾家的人还是义无反顾一样,父亲叔伯也封了候拜了将,他不在意,可是竟然连着小表叔,也在那一年从了军。
愿意豁出性命保家卫国的不是少了顾家不行,为什么一定要自以为的担当,难道顾家的命,顾家的怨,便不算做恨吗。
他一直以为小叔叔随了名姓,守忠守忠,守着愚忠,可是时隔多年相见,却感觉两个人在不同的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再看时,两人之间苍茫无边,连接的只有很纯粹的亲情与疲惫。
顾守忠很是高兴,却也知道顾凉心里不喜,于是自己虽然兴高采烈,也不见顾凉情绪有什么波动,只是淡淡的笑着,随着他绕来绕去。
城里面张灯结彩,很是热闹,巫灵走在这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环顾之间会到了很多年前,窗外有孩童嘻嘻哈哈,窗户里的自己仍然要有一副淡漠来掩饰自己神一样的光环,多少年了,原来这样的孤独,从来都没有消退,她觉得很是嘲讽。
最后到地方是一座宅院,坐落在京郊一条深巷子里,顾守忠似乎很是高兴,他带着两人走进去,“阿凉,这座宅子,原先我也是觉得你会喜欢,才闲置下来,现在你竟真到了这里。”
他笑一笑,带着两个人进了厅堂,厅堂里有人洒扫,家具都是实木之称的,空气里淡淡的怒头的香气。
趁着顾凉四处看的功夫,招呼下人生了暖炉,一切都安置的很是妥当,若不是家里的遗训,必不会闹到这样的场面。顾守忠回头来,巫灵仍站在原地,深色淡漠,站着,却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眼神里自有一股子悲悯在那里,不是单纯对某个人,是那样诺大的情怀,于是顾守忠吃了一惊,暗自差异,也不见顾凉踪迹,便道,“姑娘通身气度非凡,且阿凉生性凉薄,却对姑娘似乎很是照顾,”巫灵并不曾理会他,他也不甚在意,想了想,转身来,又道,“阿凉可与你说过,那年同堂兄争吵之后,他说再不会回来,顿了一顿,很是真心诚意,“还真是谢谢姑娘了。”
巫灵有些疑惑,“不过是少年意气闹着脾气。你为何谢我?”
顾守忠苦笑,却并没有说什么,只微微摇了摇头。
巫灵觉得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顾凉想要回京都,她看得很清楚,他是真的想要回去的,他说起京都的神情,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欢喜,多少向往,她脑海里恍然是那人面庞,却又隐隐约约不是很舒服,说到底,自己不过是顺着天命走的,孤身一人,连自己都知道自己的无趣,终于也还是孤身一人。
她正想着要解释,顾凉已经冲了进来,“阿灵阿灵,外院里的梅花很是好看,你快来看啊。”
于是屋子里三个人都安静下来,满脸的莫名其妙,更甚者便是巫灵,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叫自己,虽然听上去很是亲切,但是之前从来没有那样的称呼啊。
她看向顾凉的眼睛里,夹杂了淡淡的疑惑,看到的顾凉却是满脸欢欣鼓舞样子,还没来得及冷却,她僵硬一下,于是也笑了,总是这样,她其实并不想笑的,可是对上这样的一张脸,就这样顺其自然的笑出来,似乎早就听惯了这称呼,似乎隐约之间,已经达成了这样的默契。
顾凉从一开始就想这样叫她,很亲切,他觉得少女神使其实心里面确确实实有着某样恐惧的,或者更直接来说,是一种安全感的缺乏,说起来,虽然知道了她的故事,却并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
现在他喊出来,脑海里面轰然有什么场景一闪而过,头脑有一刻昏沉,巫灵已经开口,很是熟悉的清冷与疑惑,他却莫名的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少女娇憨心绪。
“梅花,是什么样子的?”
顾凉见巫灵有些呆怔,有些着急似的来拉她,顾守忠微微笑着,看两人从面前走过去,这样一个淡漠的姑娘,如今被拉扯着,竟也没有推拒,只脸上生出些绯红,顾守忠觉得很是欣慰,就有下人匆匆忙忙跑进来,不知道说了什么,顾守忠的脸色猝然一变,匆忙离去。
院子里种了红梅,天气阴沉的厉害,这些梅花便似乎天地间的一团团火光,很是灼目,顾凉很是兴奋,眉飞色舞一样,“说起来,我小的时候,家里面也种了很多红梅,祖父很喜欢,梅花有气节,还有冷香。要是下雪的时候,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两相映衬,当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风景,等你见了,一定会喜欢。”
他脸上是餍足的笑意,盯着眼前的灼灼梅花。
“为何?”
“啊?你说什么为何?”顾凉听了这话,很是疑惑得转过头,正好对上巫灵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的近如此的,清澈,就像,就像一泓泉水一样,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一瞬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一直抓着巫灵的手,那手冰冰凉凉,他惊了一惊,连忙放下来,轻咳两声,转过头去。
他记得很清楚,巫灵是不喜与人接触的。
最好的一次,他记得自己抓到了她的袖角,他对这样的事情既尴尬又害怕,只希望能快点转移过去这样的心情,于是想着找个别的话题。
“为何我会喜欢?你想要我喜欢?”
全是出于本心,巫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明明不应该的,可她只是觉得自己活了这样久,好像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询问自己喜欢的,关心自己喜欢的,而不是告诉自己应该做的,告诉自己天命。
顾凉听了这话,反倒安静下来,他看着眼前的梅花,一团一团,远远近近,竟然有些模糊,良久,他道,“我觉得那样的景色,应当是与你更加相称的。”那声音很轻很轻,似乎就要隐没在凛冽的北风里,可是巫灵觉得心里像春风一样温和,她觉得这个人,或者是真的可以相信的,就像在漠上一样的信任彼此,无所顾忌的陪伴。
两个人比肩看了好一阵梅花,顾凉忐忑了好半天,终于开口道,“其实我想说,过两天就是上元了,我们或者可以在此地停留一段时间?要说起来,在我们这里,最好吃的东西最好玩的东西,都在这上元时分了。”
“最好吃的东西?可是热茶还是酒,是竹叶青还是铁罗汉?”
顾凉一脸疑惑与惊奇,很是夸张地看着巫灵,看的巫灵脸上终于挂不住,露齿笑了出来,笑声清澈,却似乎与以往截然不同。
顾凉看了老半天,很傲娇的转头,慢吞吞的,“那算什么,你不知道,这世间顶好吃的东西唤作冰糖葫芦。”
“什么,”顿了一顿,她道,“为何?”
“小时候吃不到,长大后觉得有些丢脸,那摊主的眼神很是怪异,再以后走的地方多了,停留的时间少了,又觉得毁了我形象,也就很少吃了,得不到的,你知道啊,总是最美味。”顾凉摇摇头,顺其自然的抽出那柄折扇,却似乎故意作弄,很是滑稽。
巫灵听了他这番话,并不很可笑,却只是笑,似乎能听他说话,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顾凉看着她眼里盈盈星光,就莫名想起了大漠时候讲故事的岁月,于是他也笑。
其实顾凉没有告诉她,这世间充满诡异算计,笑意满脸,恭言善行,从来不知道背后会是什么样的阴谋,他活了好多年,觉得很害怕,可是巫灵不一样,她就像雪与梅的映衬,神秘清冷却干净率真。让他觉得这世间,原来也可以是简单的。
顾守忠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屋子里面打扫的人也离开了,安安静静的,又是两个人。外边也很冷,可是两个人却并没有进屋去的兴致,这样是场景,总是让他们想起之前大漠行走的日子,他讲故事她来听,很认真很专注,时不时的来反驳,却多是些幼稚的询问,顾凉也一一回答。
他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们曾相依为命,在那样浩大的天地,只有两个人,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从来不曾孤独,却也从来没有这样坦诚的跟着一个人,无所顾忌的说自己的话。
而他也不知道,他的出现,对于巫灵就是一个变数,纵然两人一直都是云淡风轻,却云淡风轻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他本来不应该招惹的习惯,一种她向往了多久的安稳。
少女露着盈盈笑意,像星辰散落,忽而想起林越礼,想起他故事里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有一点深重的难受,不过很快自己想过来,也无所谓吧,反正自己本就不应该有太多奢求,这样的时日,又能有多久?
就像那算筹摆来摆去,终究算不出变数,总也改变不了结局。
就随着顾凉的意思,既然相逢,既然同行,便随了这样的缘分,缘来缘去,江湖相交,或江湖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