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棠跟着那黑衣的人影出来,外边的人果然全都放倒了,门口停了一辆车,左棠不缓不急,脸上却始终都是嘲笑,也不知是自嘲自己竟然被庶子所救,还是嘲笑小皇帝不自量力。
车里面有一个人,那人看见左棠走进来,依旧恭恭敬敬,不卑不亢,他躬一躬身,带着微微笑意,他说,“父亲。”声音很是干净,却是左云郁。
左棠点一点头示意,也不理会轿子里面暗淡的光线能不能看清楚,只是一幅倨傲摸样,左云郁转头去看他,果然一向都是这样,他脸上神情有些微的变化,却依旧是稳稳和和。
走了好久,两人一直安安静静,左云郁有些尴尬,他脑子里时不时的浮现眼前这个看起来威严倨傲的人,曾经会哄一个孩子哄得眉眼含笑。
“你看什么?”左棠本是闭着眼睛想要忽略这样的视线,这视线却一直粘着不放,带着某种犹豫与烦躁,于是他终于睁开眼来,眼里含着怒气,话语了也多了厌烦。
左云郁于是匆忙低下头来,眼前这个人从骨子里总是带着一股暴戾之气,让人下意识的低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左棠并没有计较,仍旧闭上了眼睛。
车子走了好远,车厢里一时只能听见两个人淡淡的呼吸声,良久,竟然是左棠先开口,虽然仍旧带着烦躁,却让左云郁有些惊喜。
左棠道,“你有什么话,想问就问吧?”
“父亲,”左云郁终究还是有点忐忑,左棠见他不说,越发无趣的看了他一眼,明明车厢里是没有光的,可是左云郁还是生生打了个寒颤,走出去的步子,哪里能退回来,他缓了一口气,下了莫大的勇气。
“父亲可还记得姨娘?”
左棠正伸手揉着鼻梁,听到这样的问题,顿了一顿,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你就是要问这个?”
“父亲,”左云郁有些着急,“把父亲可还记得那年陛下贪玩差点从廊上摔下去,就是姨娘所救。”
他说了这话,左棠的神色变得很厉害,模模糊糊的越发狰狞起来,“不记得,你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似乎并不想在提起这样一丁点的事情,于是立马接口,“你兄弟子德可知我已出了诏狱?”
“不知,儿子自以为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么少一点比较安全。另外,儿子认为出了这件事情,府里已经不安全了,所以擅自决定请父亲去京中别院避一避风头。”左云郁状态恢复得很快,就像刚刚那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左棠这一次倒是回答了,听着就像是在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掩饰,却只是欲盖弥彰。
两人再没有说过话。
很快就到了地方,那处别院从外看起来丝毫没有奢华的迹象,心里也只是普通人家的院落,讲究一个整洁干净。
出乎左云郁猜想的,左棠什么都没有说,院子里早就有人准备着点了灯,左云郁不留神扫了一眼,觉得还是在灯下的时候,左棠的脸上才会显出一点温柔神色。
左云郁并不久留,送左棠进了屋子,躬身道,“父亲在诏狱受苦了,还请早早安歇。”
等左棠略微点一点头,便径自退下。
左云郁坐在屋檐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冷风一阵一阵刮过来,面颊生痛,他终于知道,其实母亲临死都牵挂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她自以为是的爱情。她依偎的那点温情,说到底,不过是不知道多少拐弯抹角之后的些微恩情。
左云郁于是扯出一抹冷笑,在他清俊的脸庞上,生出一种不协调的堕落来。
“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一片软红偎翠,浓香温玉,这里是京都最大的花楼,依香楼。
门外点了很明亮的灯,灯光一照,衬的进来的那人面色微红,越发显得眉若刀裁,面目清俊如画,故而惹了很多姑娘的眼,老、鸨已经冲了过来,就有一块银子直朝她飞过去,老、鸨笑出了一朵花,“左小公子啊,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进来了。”她笑的音都有些破了,“您先请进雅阁,我这就去叫玉影出来服侍公子。”
“玉影,玉影,快出来服侍左小公子。”她嚎叫一样离开,左云郁于是皱了皱眉。
房间里点了很浓郁的香,左云郁坐在案前,外袍披散开来,案上一壶酒,案前是个身姿盈握的红衣姑娘正在奏琴,琴音袅袅,左云郁喝着酒,朦朦胧胧之间睡了过去,这原是一种催眠术。
梧桐叶子已经变黄了,在瑟瑟的秋风里一片片落下来,幼年的左云郁穿的是一件很破烂的衣服,勉强可以看到这件衣服原本是蓝色的,浅蓝的那一种,像是雨后的天空。
“母亲,母亲。”那孩子跑进屋子里,屋子里有些暗,还有隐隐的潮湿气味,可是他已经很习惯了,他跑进来,直直的朝着床的方向。
床上靠着一位少妇,面容很是清秀,却很是憔悴,她原本是躺着的,听到了孩子的声音,于是挣扎着靠起来。
“郁儿,怎么了。这样着急,可不要摔坏了。”女人声音很是温和,却多少是疲惫的,她脸上带着笑意,很是亲善。
“母亲,郁儿刚刚听到赵姐姐说父亲又娶了一房夫人。”小孩只有六七岁,却也知道每一次说这件事情,母亲总是更加疲惫,他不知道原因,毕竟那个叫做父亲的人只是很久很久之前,隐隐约约的存在于他的记忆里面。
“母亲,你不要难过,等郁儿长大了,郁儿保护母亲,永远都不离开。”小孩子紧紧地攥着手,面庞仍旧单纯,却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决定,那女人抬起头来,眼神里闪过很多复杂的情感,但她终于还是苦笑起来。
“嗯,傻孩子。”
“不好的人,有个儿子又怎样,老、爷还不是一样的不记得你,”院子里忽然有一阵声音,很是锐利刻薄,”“什么德行,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不成?”
那声音越说越难听,屋子里面的人并没有理会,女人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孩子于是也紧紧的抱着母亲,这样近的距离。很清楚的就能感受到女人的啜泣,孩子的颤抖。
外边的人或者是说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意思了,也似乎只是觉得自己占了理,骂骂咧咧的就离开了。
左云郁的幼年,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
他的母亲原本是个家境殷实人家的小姐,跟着父亲女扮男装来开一开视野,来到这里恰好见到传说一样的骄傲军师。
她见到他的第一眼,惊为天人,已然芳心默许。
可见天命这件事情,蝼蚁还是天神,总是躲不过的。
少女本来就受家里的骄纵,样貌又好,于是理所当然的忽略了一切的未知不幸,不顾父母的反对,不顾下人的非议,天不怕地不怕的想要跟她心上的人在一起,她哭闹,她绝食,甚至不惜拿命威胁。于是他的父母终于不得不妥协,答应去问一问。
然而令他们的父母惊讶的是,这个天神一样的军师欣然同意,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深思熟虑,就像有人来送礼,他爽朗的接受一样。可是少女并不这样想,此时她烂漫无知,还可以固执的以为因为这个人是她。
她不是正经的夫人,他没有正夫人,侧夫人有一大堆,她是其中较为年轻的一个,而其实连同这样的事情,她其实也是很早前就知道了。
她过了一段很幸福的生活,就像每一个女子内心深处所怀揣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后她有了孩子,孩子的到来确实是一件欣喜的事情,她想她这样一生也就算圆满了,她索性耐着性子做了孩子冬春的衣裳,她想时光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可是就是无从预知的,于她一切都是猝不及防,于别人或出于善意或处于嘲讽的隐瞒,或者只是一种寻常,左棠从来不会对某一个人用太多的真心,花费太长的时间,对他而言,这样的陪伴习以为常,终究不能够是永远。
于是顺其自然的,少女的孩子应该已经有六七个月的时候,大概还是初秋,她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子上,数着梧桐落下的树叶,心里想着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会给自己的孩子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就听到了娘家带来的小丫头匆匆忙忙的声音。
她说,“夫人夫人,相公明天就要娶王侍郎家的小姐了,夫人夫人。”
她心里面正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美好的笑容忽然僵硬在脸上,反应了老、半天,也不再过于清楚的询问,反倒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了,毕竟她没有见到他,已经很久了,时间渐渐消磨了她的信念,只等一根稻草。
大概每一个女子都会觉得自己是某个人一生最后的归宿,就像这世间所有的游子,就算在这诺大的世间流浪,最终却都会有归结。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这样的好运,更多的时候,她们只能是这条浩荡征途上的一座小岛,一处水乡,可以有怀念,可以有留恋,却终究不是归宿。
于左棠,她是很温和稳重的女子,他甚至不可能记得她的名姓,但是这样的女子,可以为他生下一个聪明听话的儿子,作为忠心耿耿的下属,这并不公平,可是并不是所有夫人都有这样的权利履行这样的不公平。
只是她发现这件事,或者仅仅是相信这件事,已经很晚了,那时候她怀胎七月,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他已经娶了两房姬妾。她心里惊慌,于是从秋千架子上摔了下来,身边有一个老、仆从,早知道主人的意思,一阵手忙脚乱,对于保大人还是孩子的问题,几乎不用请教主子,就是一句保孩子。
不过何其有幸,终究还是生出了孩子,以母亲从此落下病根为代价。左棠偏爱云字,家中孩子都以云字相随,之后也算周到,炭火香粉,或者很长一段时间来看一看她,孩子交给奶娘,不过一阵翻云覆雨,始终行色匆匆。
但毕竟不是每一位夫人都有的东西,于是就此引来了嫉妒之类,与就让夫人觉得,自己毕竟是被记着的,这样简单的满足。
孩子七八岁的时候,这位夫人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时君子如玉,带着世间不容的桀骜张扬。
此时又是初秋,夫人难得的身子骨舒坦,便动了念头亲自去看一看当年的良人,行到长廊下边,听到一阵调笑,竟然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童,穿着华丽的衣服,笨重的笑嘻嘻的。
她心里生出些疼爱与凉意,
孩子也不哭,看着夫人疲惫的笑容,也笑了,然后左棠匆匆跑来,直接捞起了孩子,查看一番,才随着下人将视线转移到一旁虚说到底自己的孩子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心里想着,眼里看到那孩子直直的从廊上掉下来,还是下意识的过去接。弱的女人身上,女人仍然笑着,笑里多了泪光。左棠以为她被孩子压得疼了,安慰两句,叫下人好好请先生看一看。
夫人被人搀扶着离开,心里是莫大的激动,走着走着,听到左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桀骜,问下人那是谁。
妇人心一寒,回去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虽然待遇很好,终究还是香消玉殒。她愿得一人心的美好希望,到最后廉价的只想要他能够记着她,虽是廉价,却也是底线。
妇人离去之后,左云郁被带到父亲面前,那人依旧丰神俊朗,似乎时光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他抱着一个孩童坐在高堂的朱红椅子上,那孩童穿着华丽的衣袍,白玉雕琢一样的脸,带着盈盈笑意好奇的打探着左云郁。
左云郁心里面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有愤怒,有失落,可是小小的少年紧紧的握着拳头,什么都没有说。
左棠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很是不经意的询问,“你叫云郁?”
左云郁怔了一怔,他的父亲而今询问他的名字,真是一件很讽刺的意思,少年还没有什么心思,只一刻的别扭,依然是很恭敬的回答。接受着母亲的思想,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哈哈,郁字好,想来必有一片葱茏,似锦前程。”
左云郁一抖,想起母亲起这样的名字,不过是因为一腔郁结,如今竟被换了这样相反的意思,小小的少年握拳,终于还是说出来,“回父亲,孩儿的名字是母亲所起,乃郁郁于怀之意。”
左棠听了这话,眸色有些深沉,他打量这孩童,但见他身形微抖,语调却是缓慢,似乎是想要借此掩饰自己的匆忙,尽力说出清晰的言语。再看那颜容,虽然身形很是削瘦,但也算是眉目清俊,偏偏这股子性情,自己也很是欢喜。
他不说话的空挡,左云郁抖的更厉害,却硬是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倒是怀里的孩子推阻起来,左棠一是很是兴奋,恰好又进来一个孩子,这是少年的左云漠,其实脑子不是很灵光,却因为这个原因,很好控制。
左云漠很恭敬的行了礼,侧眼看到左云郁,很是惊讶,也很是不屑,却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并没有敢说出什么。
左棠笑一笑,“很好,”他顿一顿,轻手轻脚的将怀里的孩子放下来,“这是星还,你们的表弟,要好好照看着。”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的打理小孩子衣袍的褶皱,眼睛里满满的郑重与欢喜,全是眼前的孩子,“听到了没有?”
左云漠和左云郁根本不敢怀有任何不满,若说起来,也不过只有羡慕。
“哈星还表弟真是粉雕玉琢,可爱的紧。”说这话的是左云漠,左府里的孩子,大多都是由母亲教导,性子也都随着母亲,随着母亲的傻且奉承。
左棠一向看不惯这副样子,不过这次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应和着笑一笑,眼睛依旧回到了小童身上,心里想着这眉目口鼻,都是随着姐姐的,哪里能不好看。
“星还你听着,舅舅有点事,就让两个表哥陪着你,若是他们欺负你,回来一定要告诉我,舅舅帮你教训他们。”他说着便像孩童斗嘴,有些恶狠狠的笑意,看了阶下的两个孩子一眼。
左云郁悠悠醒来,已经到了床上,他起身来,修长的手指轻按压着太阳穴,脑海里还是小孩子粉雕玉琢的脸,他从阶上走下来,糯糯的喊他哥哥。
左云郁有些厌倦,开了窗户,由着冷风吹进来,一时间恍惚觉得只不过是自己在唱戏,自以为漠不关心的深恶痛绝,也许就是一场少女误入歧途的春梦。
梧桐秋雨,最是断肠,病榻之上他的母亲气息奄奄,仍然撑着最后一口气,交代他不要怪他的父亲,交代他好好活下去。
可是怎能不怨怪呢?她们孤儿寡母多少个春秋冬夏,受了多少人的侮辱诟骂,那时候他没有说话,心里暗自决定要让这个母亲终其一生牵挂的男人后悔,让这个骄傲的男人,像他所厌弃的那样死去。
世间确实有很多普通的如同蝼蚁的人,可是偏偏有的人愿意为了那些人豁出命去。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远远的有声音急匆匆的,他转过头,外边的人还没有等到敲门,就听到一句进来。
那人心里虽然好奇,却来不及思索,只依旧匆忙,“公子公子,大人正在找公子,公子请快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