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得不带任何情绪的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霖混沌的意识里。
“又怎么了?”
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一颤,试图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消失。胃部的绞痛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骤然加剧,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他发不出声音,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无休止的疼痛和冰冷的恐惧。
赵楚葛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蜷缩成一团的人影。那么瘦弱,微微颤抖着,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奄奄一息的幼鸟,脏兮兮的,透着一种令人烦躁的脆弱。他皱紧了眉头,耐心几乎告罄。他最厌烦麻烦,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甩不脱的、弱小的麻烦。
空气中的沉默变得粘稠而压抑。
跟在赵楚葛身后的助理和管家也停下了脚步,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几秒后,赵楚葛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容忍度。他朝旁边的管家瞥去一眼,甚至连一个明确的指令都懒得给,只是极其不耐地、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他看着地上那团瑟瑟发抖、脸色青白得像个鬼的影子,喂药的空瓶从对方松开的指间滚落出来,停在昂贵的地毯纤维里。
“装死?”赵楚葛的声音里淬着冰,“林家送你来的时候,没教过你最基本的规矩?挡路。”
最后两个字,轻蔑至极。
林霖的嘴唇哆嗦着,想道歉,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进地毯,消失不见。视野开始摇晃,赵楚葛冰冷的身影在他眼前分裂成模糊的重影。
旁边的管家大气不敢出,微微躬身:“先生,我立刻处理。”
赵楚葛没应声,算是默认。他甚至懒得再多看一眼,抬步欲走。一个买来的、用以羞辱林家同时也暂时稳住他们的玩意儿,是死是活,他并不真正关心。只要别脏了他的地方。
就在他脚步将移未移的瞬间,地上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呕。林霖猛地侧过头,身体痉挛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透明的酸水和一丝骇人的血丝从他嘴角溢出,蜿蜒划过苍白的皮肤,触目惊心。
他咳得浑身都在抖,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赵楚葛的脚步顿住了。
那抹刺眼的红,和对方身上那种濒死般的、纯粹生理性的痛苦挣扎,过于直白地撞入视野,和他惯常处理的那些带着面具的阴谋算计完全不同。这是一种裸的、无法伪装的脆弱和狼狈。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又被更深的不耐烦覆盖。麻烦。
“怎么回事?”他问管家,语气依旧不好,但少了点刚才那种纯粹的厌弃,多了点公事公办的冷硬。
管家额角渗出细汗:“林先生似乎……身体很不舒服。之前佣人提过一句他可能需要胃药,但我……”他看了一眼赵楚葛的脸色,没敢说下去。下面的人惯会看眼色,主人明显不待见这位,他们自然也不会多事。
赵楚葛的目光再次落回林霖身上。那少年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瘫软在地,只有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眼神涣散,仿佛已经意识不清。
死不了。但看样子,离死也不远了。
赵楚葛沉默了几秒。走廊里只剩下林霖破碎艰难的喘息声。
“叫陈医生过来一趟。”他终于开口,命令道,“把他弄回房间,别在这儿碍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径直越过地上的人,朝书房走去,冷硬的皮鞋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管家松了口气,立刻指挥两个听到动静候在不远处的男佣:“快,把林先生扶回房间。小心点!”
林霖试图配合,但身体软得不像自己的,每一次试图用力都牵扯着腹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他闷哼一声,差点再次瘫软下去。
管家眉头皱起,手上加了力道,几乎是半拖半架地把他从地上弄起来。动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绝无温柔可言。
经过赵楚葛身边时,林霖低垂的视线只能看到对方擦得一尘不染的昂贵皮鞋尖和笔挺的西裤裤腿。那冰冷的距离感让他浑身发冷。
他被半拖半扶地弄回了那个偏僻的客房,像扔一件垃圾一样被安置在床上。管家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转身就离开了,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世界重新陷入冰冷的寂静和无边的疼痛里。
林霖蜷缩在床上,牙齿死死咬着枕头一角,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痉挛。意识在模糊和清醒之间挣扎,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林家那个阴暗湿的小黑屋,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声笑语,独自舔舐伤口,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惩罚。
绝望像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自己
意识浮浮沉沉。他好像又回到了林家那个小黑屋,黑暗冰冷,没有尽头。继母尖刻的骂声和弟弟林浩得意的嘲笑在耳边嗡嗡作响。父亲沉重的拳头落在身上……
“……奖学金呢?藏哪儿了?贱种!就知道偷奸耍滑!” “哥,你画的这是什么垃圾?也配叫画?给我擦鞋都嫌脏!” “能替林家抵债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安分守己。别死在我这儿就行。”
冰冷的话语和灼热的疼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
“……不……不是我……”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呓语,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很快被冷汗稀释,“……药……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糊中感觉到冰凉的听诊器贴在口,有人扒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照,动作算不上温柔。他像砧板上的鱼,任人摆布。
“……长期饥饿,严重营养不良,急性胃溃疡伴出血,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未愈合的伤口……炎症指标很高……得立刻用药,最好输液……”
断断续续的医学术语飘进他混沌的听觉里。
然后,手臂上传来刺痛感,冰凉的液体通过针头流入血管。
再后来,有人粗鲁地撬开他的嘴,灌进苦涩的药液。他呛咳着,却被迫吞咽下去。
世界再次沉入一片黑暗的、相对安稳的混沌里。那折磨人的剧痛,似乎终于被某种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
林霖醒来时,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聚焦视线,认出这是赵家那间客房的天花板。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碾过,每一处都在叫嚣着酸痛和无力,但那种要命的、撕裂般的胃痛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沉闷的、隐约存在的钝痛和空虚感。
他试着动了一下,左手手臂传来轻微的牵扯痛。他偏头看去,手背上贴着白色的医用胶布,下面显然埋着针头,旁边挂着的输液袋已经空了,只留下一点点底液。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昨晚……不,可能是前天晚上?混乱的记忆逐渐回笼——走廊,剧痛,赵楚葛冰冷的声音,医生,输液……
门被轻轻推开,还是那个送水的年轻女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熬得烂烂的白粥,一碟清淡的炒青菜,还有一杯水和几片药。
“林先生,你醒了?”女佣的语气比之前似乎缓和了一点点,但也可能只是错觉,“管家吩咐,你醒了就把药吃了,吃点东西。医生说你只能吃流食和易消化的。”
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林霖撑着想坐起来,却浑身虚软得使不上力。
女佣看着,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扶了他一把,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动作算不上多么贴心,但至少没有之前的全然冷漠。
“谢谢……”林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女佣没回应,只是指了指药片:“这些是饭后吃的。你慢慢吃,一会儿我来收。”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林霖看着那碗熬出米油的白粥,散发着纯粹的食物香气。他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胃部经过药物的安抚,虽然依旧脆弱,但至少没有再抗议。温暖的粥滑入食道,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被抚慰的感觉。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吃完后,他依言吃了药。然后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凋零的树枝,有些出神。
赵楚葛叫了医生。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茫然和……不安。他打破了“安分守己”的界限,他“碍眼”了,甚至惊动了医生,带来了额外的麻烦。
这会不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赵楚葛的耐心(如果他有那东西的话)是不是已经耗尽了?
下午,医生又来了一次,给他换了药,重新挂上了一袋营养液。陈医生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人,话不多,检查完只硬邦邦地交代了几句:“胃要养,按时吃药,定时定量吃东西,清淡为主。情绪放松点,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心事。”
林霖垂着眼睫,默默点头。
输液的时候,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擦黑。房间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他感觉精神好了一些,喉咙也不再那么涩。他想去倒杯水。
输液针已经拔掉了。他慢慢挪下床,脚踩在地毯上,还是有些发飘。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口,打开门。
走廊里亮着壁灯,光线温暖。
他下意识地朝楼梯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立刻收回了目光,心有余悸。
正要退回房间,旁边不远处另一间房的门打开了。
赵楚葛走了出来。
他似乎刚洗完澡,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头发半,几缕不羁地垂落在额前,削弱了几分平西装革履时的冷硬,却多了种居家的、慵懒的侵略性。他身上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的清新气息。
林霖浑身一僵,瞬间钉在原地,血液都像是冻住了。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看他,手指紧张地抠着门框。
赵楚葛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比昨天看起来顺眼点了,至少脸上有了点活人气,虽然依旧苍白瘦弱得可怜。穿着佣人准备的崭新睡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更瘦了。
两人之间隔着几米的距离,空气沉默地流动。
林霖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等待着冰冷的斥责,或者直接的无视。
然而,赵楚葛并没有立刻走开,也没有说话。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种沉默的注视比直接的恶言更让人难熬。
林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口。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赵楚葛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像那天在走廊里那般冰冷厌烦,但也绝算不上温和,更像是一种平淡的、居高临下的询问。
“能吃东西了?”
林霖猛地一怔,几乎是受宠若惊般地、慌乱地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能,吃了粥。”
“药呢。”
“……吃、吃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楚葛的视线似乎在他过于宽大的睡衣领口处停留了一瞬,那里隐约还能看到一点旧伤留下的青紫痕迹。然后,他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或者义务,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楼梯方向,似乎是要去书房。
林霖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才敢缓缓抬起头,后背已经惊出了一层薄汗。
他……只是问了问情况?
没有发怒,没有斥责。
这简直……超出了他最乐观的预期。
他扶着门框,慢慢退回房间,关上门,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涌上来,混合着那碗粥和药物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
在这个冰冷华丽的牢笼里,那点基于最基本人道或者说“物品维护”而产生的、极其有限的“关照”,竟然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可笑又可悲。
接下来的两天,林霖严格遵循医嘱,按时吃饭吃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静养。身体在缓慢地恢复,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不再时刻被剧痛折磨。
送饭的女佣态度依旧平淡,但每次都会准时把药和水送来,看着他吃完。饮食也一直是清淡好消化的。
他再没有“随意走动”,也再没遇到过赵楚葛。
直到这天下午,他吃完药,正靠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凋零的玫瑰丛发呆,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不是送饭的时间。
他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管家。
管家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新的智能手机和一个平板电脑,递给他。
“林先生,这是先生吩咐给你的。里面已经安装了必要的通讯软件,存了必要的号码,包括我的。以后有什么常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我,或者通过我转达。平板电脑可以用于……查阅资料或者其他用途。”管家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板公事化,“希望你妥善使用,不要用于无关事宜或联系无关人员。”
林霖彻底愣住了,看着那两样对于他来说堪称奢侈的电子产品,没有立刻去接。
赵楚葛给的?
为什么?
监控?还是……真的只是为了方便?
他的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个信息。
“另外,”管家继续道,似乎没看到他的怔愣,“先生吩咐,从明天开始,你的三餐会送到房间,但其他时间,你可以有限度地在别墅西侧的副楼活动,那里有图书室和一个小画室。主楼区域,尤其是先生的书房和卧室附近,未经传唤,依然禁止靠近。”
画室?
林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管家,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除了畏惧和麻木以外的情绪——一种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微光。
管家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只是将手机和平板又往前递了递:“请收好。”
林霖迟疑地、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两样东西。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他的指尖,带来一种极不真实的触感。
“谢谢……”他哑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管家点了点头,任务完成,转身离开。
门关上。
林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和平板。它们沉甸甸的,仿佛带着某种未知的份量。
他不懂赵楚葛。
那个男人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冷漠,难测,偶尔显露的一丝缝隙,下面可能是更深的寒渊。
这突如其来的、“有限度的自由”和通讯工具,是施舍?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他不知道。
指腹摩挲着平板光滑的屏幕,倒映出他自己依旧苍白却隐隐透出一丝生气的脸,和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却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的天空。
手机和平板电脑放在床头柜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林霖蜷坐在床脚的地毯上,抱着膝盖,视线久久地焦着在那两样东西上,像在看两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赵楚葛给的。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空洞的胃里反复灼烧,却得不出答案。是更方便监控他的一举一动?是像喂饱笼中鸟一样给予最低限度的娱乐,防止他“碍眼”地到处乱撞?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冰冷规则下的“施舍”?
他不敢碰。
那晚赵楚葛在走廊里俯视他的、淬冰般的眼神,比林父的拳头更让他胆寒。那是一种彻底的无视和厌弃,仿佛他连脚下的尘埃都不如。
可现在,却又给了他这些。
林霖把脸埋进膝盖,呼吸间是地毯纤维淡淡的灰尘味和自己病后虚弱的体温。他看不懂那个男人,就像蚂蚁无法理解人类的举动是善意还是随意一脚踩下。
最终,饥渴战胜了恐惧。喉咙得发疼,他需要水,而呼叫佣人的按钮仿佛远在天边。他挣扎着爬起来,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那只手机。
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
几分钟后,他才再次鼓起勇气,拿起它。很新,是最普通的款式,但对他而言已是无法想象的奢侈。屏幕亮起,需要密码。他试着输入自己的生——错误。又试了试被卖到赵家的那天——错误。
他僵住了,一种自作多情的羞耻感涌上脸颊。
就在这时,屏幕突然自动亮起,一条系统通知弹出:【默认密码:123456】。
林霖怔了片刻,才慢慢输入这串简单到可怜的密码。屏幕解锁了,界面净得过分,只有最基础的系统应用和一个通讯软件。联系人里只有一个名字:【管家-内线1107】。
他点开通讯软件,同样只有一个联系人。
巨大的窒息感包裹上来。这果然只是一个单线联系的囚笼通讯器。
他放下手机,又拿起平板。同样需要密码,同样是“123456”。里面除了系统应用,只有一个浏览器,以及一个……绘画软件?
他的指尖在那个色彩斑斓的图标上空停顿了许久,最终没有点下去。仿佛那是一个诱人沉沦的陷阱。
他将两样东西放回原处,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第二天开始,送餐的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佣。 她每次放下餐盘,会例行公事地问一句:“林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林霖总是摇头。
他依旧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外发呆,或者用那截偷偷藏起来的铅笔头,在废纸的背面涂抹。画窗外光秃的树枝,画飞过的鸟,画记忆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脸庞。
身体在药物和规律饮食下缓慢恢复,但精神上的枷锁却越收越紧。那两部电子设备像无声的警告,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直到第三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窄窄的光带。
林霖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鬼使神差地,他再次拿起了平板。开机,解锁,指尖悬在那个绘画软件图标上。
心跳得有些快。
他点了下去。
软件界面展开,各种陌生的笔刷和颜色选项映入眼帘。他笨拙地用手指尝试,线条歪歪扭扭地出现在屏幕上。很不习惯,没有铅笔划过纸张的实感,但……色彩是丰富的,明亮的,可以随意涂抹修改的。
他画了一扇窗,窗外是他想象中的、枝繁叶茂的树,树上停着一只胖乎乎的、色彩斑斓的小鸟。
很幼稚,很笨拙。
但他画了很久,久到夕阳西斜,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他猛地回神,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慌忙按熄屏幕,将平板塞回床头柜底下,心脏怦怦直跳。
**又过了两天,送餐的女佣放下晚餐时,忽然说:“林先生,副楼的画室已经收拾好了。里面有一些基本的画具。管家说,您可以使用,但用完需整理归位。”
画室?
真的存在?
林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变回惯有的谨慎和怀疑。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女佣离开后,他看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夜色,心里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念头却又活泛起来。
画室……真正的画具……
第二天,他吃了早餐,吃了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对绘画近乎本能的渴望,压过了对未知区域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房门。
走廊空无一人。他凭着那天管家模糊的指示,朝着与主楼梯相反的方向走去。别墅大得惊人,副楼需要穿过一条稍短的玻璃廊桥。
廊桥两边是枯萎的藤蔓,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警惕,像一只初次离开巢的幼兽,随时准备逃回安全的黑暗。
副楼比主楼更显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他找到那间画室,门虚掩着。
推开门。
不大,但朝南,阳光充足。靠墙立着几个画架,有些空着,其中一个上面还绷着一幅未完成的、色彩狂放的抽象画,笔触大胆凌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显然是赵楚葛的手笔。
林霖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退出去。
但目光却被靠窗的一个空画架吸引了。旁边放着几个木质颜料箱,打开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罐装颜料、各种型号的画笔、调色板、画刀……虽然不是什么顶级品牌,但对他而言,已是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完备。
窗台上还放着几盆绿色的植物,生机勃勃。
这里和主楼那个冰冷华丽的牢笼,仿佛是兩個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不敢碰任何东西,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那些画具,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指尖发痒。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最小的画架,搬到离赵楚葛那幅画最远的角落。然后,像举行什么神圣仪式般,挑了一支最普通的铅笔,一块普通的素描橡皮,又找出一沓普通的素描纸。
他不需要那些昂贵的颜料。铅笔和纸,已经足够。
他在画架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将纸夹好。
笔尖落在雪白纸面上的那一刻,所有的不安、恐惧、拘谨似乎都暂时远去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指尖的线条和脑海中逐渐清晰的图像。
他画的是昨天在平板软件上尝试过的那只小鸟。但这一次,线条流畅自信,细节栩栩如生。小鸟圆溜溜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遥远的、自由的天空。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处何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带着讶异的“咦?”声。
林霖吓得浑身一僵,铅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藕粉色高级佣人制服、围着洁白围裙的年轻女孩站在画室门口,正探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画板上的小鸟。
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脸蛋圆圆的,眼睛很大,透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清澈和活泼。她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似乎是来做常打扫的。
“哇,你画得真好!”女孩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惊恐,反而走了进来,凑近画板,眼睛里闪着真诚的赞叹,“这小鸟好像活的一样!比先生画的那种……呃……”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更圆了,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赵楚葛那幅气势人的抽象画,吐了吐舌头。
林霖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自己的画。在这个地方,任何关注都可能带来麻烦。
“对、对不起,我这就收拾……”他慌忙起身,想要拆下画纸。
“别呀!”女孩急忙摆手,压低声音,“画得多好啊!嘛收起来?你放心,副楼这边平时没什么人来的,先生更不会过来。你只管画你的!”
她语气里的友善和直率让林霖一时不知所措。在赵家,他收到的只有冷漠、无视和命令。
“我……我叫小念,负负责打扫副楼和客房区域的。”女孩自我介绍道,笑容很灿烂,“我知道你,你是林先生对吧?前几天你病得好厉害,吓死人了。现在好了吗?”
林霖怔怔地点点头,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
小念似乎是个话痨,也不在乎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哎呀,你没事就好。这房子太大,冷冰冰的,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老佣人都眼高于顶,没劲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象征性地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掸了掸灰,动作麻利。
“你以后常来画呀,这里阳光好,又安静。”小念打扫到窗边,给那几盆绿植浇了浇水,“这些宝贝儿可是我养的,好看吧?”
林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丝。他慢慢地坐回凳子上,捡起地上的铅笔,却没有继续画。
小念浇完花,又凑过来看他画了一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评论着,语气里全是单纯的欣赏。
“你学过画画吗?画得真专业!” “没有……”林霖低声回答,声音涩。 “哇!那你是天才啊!”
她的赞美毫无保留,像阳光一样直接泼洒下来,烫得林霖有些无所适从,心底深处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却仿佛被这过于炽热的暖意撬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接下来的几天,林霖的生活多了一点微弱的盼头。
他依旧沉默,依旧谨慎,大部分时间仍待在自己房间。但每天下午,他会鼓起勇气穿过那条玻璃廊桥,去副楼的画室待上一两个小时。
小念似乎总能在那个时间“巧合”地出现,带着她的鸡毛掸子和说不完的话。她会跟他分享佣人间的八卦(当然是过滤后的),抱怨厨娘脾气坏,有时甚至会偷偷塞给他一块小点心,说是自己多出来的。
林霖依旧话很少,多是倾听,但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偶尔,在小念夸张的赞美和鼓励下,他也会多画几笔,甚至尝试用一点浅淡的水彩颜料。
画室里那幅赵楚葛的未完成作品,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提醒着他这个空间的真正主人。他从不越界,只守着自己那个小小的角落。
这天下午,他正在给一幅简单的静物素描上明暗调子,小念一边擦着窗户,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转过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林先生,你知道吗?先生好像最近特别忙,心情也不太好。”
林霖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他抬起头。
小念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我听给书房送咖啡的阿梅姐说,先生这几天发了好几次脾气呢,好像是因为公司的事情,有个什么被对头坑了……书房里的烟灰缸都换了好几个,全是烟头。”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点同情:“虽然先生平时是吓人了点,但忙起来不睡觉抽烟的样子也挺让人担心的……”
林霖垂下眼睛,看着纸上那个瑕疵,默默用橡皮擦掉。
赵楚葛的心情好坏,与他无关。他甚至希望对方永远忙碌,彻底遗忘他这个角落的存在。
但心底某个角落,却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男人蹙紧眉头、在烟雾缭绕中发怒的样子。心脏莫名缩紧了一下。
他摇摇头,甩开这荒谬的联想。
小念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打听来的零星消息,关于商业上的争斗,关于林家的近况,关于赵楚葛雷厉风行的手段……
林霖沉默地听着,手里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纸页空白处划着凌乱的线条。
那些遥远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透过小念天真烂漫的语调,变得略微具体了一些。他知道了林家近果然如佣人之前议论的那般,处境越发艰难。也知道了赵楚葛是如何步步紧,毫不手软。
自己在这场巨人的争斗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微不足道的、被随手扔出的筹码?还是一个……暂时被遗忘在战场边缘的囚徒?
“不过先生虽然厉害,但有时候也挺……”小念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撇撇嘴,“反正就是吓人。还是你好,安安静静的,画画还这么好看。”
她笑着,阳光透过擦净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她年轻的脸上跳跃。
林霖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笔下逐渐成型、却依旧被困在纸上的小鸟。
微光或许存在,但樊笼依旧。
他握紧了手中的铅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