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志去参加家庭饭局的那个周日,我在家整理比赛笔记。
阳光很好,我把资料摊在餐桌上,旁边放着一杯凉掉的咖啡。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要点,字迹有些潦草——那是专注时的印记。窗外的泡桐树开花了,淡紫色的花朵一簇簇的,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下午三点,我收到陆志的消息:“到了。”
就两个字。我回:“好。”
没有问“怎么样”,没有说“早点回”。不是不想问,是知道问了他也不会细说。这是几个月来我学会的新技能:不追问,不期待详细回应,给一个安全的出口。
但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早。七点刚过,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时,我愣了一下——我以为至少要八九点。
门开了,陆志站在门口,没换鞋,也没说话。脸色很平静,平静得有点不正常。
“结束了?”我放下笔。
“嗯。”他走进来,脱掉外套——那件他很少穿的深灰色夹克,专门为了见亲戚买的。衣服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像扔掉什么脏东西。
我起身去厨房热饭:“吃过了吗?”
“没怎么吃。”他坐在餐桌旁,手肘撑在桌上,手指揉着太阳穴。
我把饭菜端出来:中午剩的红烧排骨,清炒西兰花,米饭。他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放进嘴里,咀嚼得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不好吃?”我问。
“不是。”他放下筷子,“没胃口。”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下去,暮色漫进房间,在他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陆志,”我轻声说,“不想说就不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说了也没用。”
“但憋着更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是某段旋律的节奏——焦虑时的习惯。
“我叔,”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带了瓶茅台,说庆祝我‘终于有点出息了’。”
我没说话,等着。
“他说他在电视上看到我们乐队的报道了,虽然看不懂,但好像挺热闹。”陆志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然后问我,一场演出能挣多少钱。我说不多,够吃饭。他点头,说‘比在家啃老强’。”
空气很安静。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我婶,”他继续说,“一直给我夹菜,说‘小志太瘦了,多吃点’。然后问我爸的手术费凑够了没,说要是缺钱就跟家里说,别硬撑。”
“她在关心你。”我说。
“是吗?”陆志抬眼,“那为什么下一句就是‘不过小志啊,你那个音乐,玩玩就行了,还是要想想以后。你看你表哥,去年考上公务员,今年就准备买房结婚了’?”
我喉咙发紧。
“我爸全程没说话,就喝酒。我妈偶尔搭两句,也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语气,怕说错话,又怕不说话。”陆志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表嫂刚生了孩子,大家围着孩子转,逗他笑,夸他聪明。然后我婶说:‘小志,你什么时候也让爸妈抱孙子啊?’”
他停了下来。手指还在敲桌面,节奏乱了。
“你怎么回的?”我问。
“我说,暂时没计划。”陆志闭上眼睛,“然后我叔说:‘什么没计划,你都二十四了,该考虑了。你爸妈年纪大了,就盼着你成家立业。’”
“然后呢?”
“然后我就笑了。”他睁开眼睛,眼神空洞,“我说:‘成家?立业?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成家立业?’”
餐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暮色完全笼罩了房间,我没有开灯。在昏暗里,陆志的脸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疲惫。二十四岁,应该是轻狂的年纪,但他眼里有四十岁的重量。
“林泓,”他忽然说,“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们其实爱我。”他声音很轻,“真的。我叔记得我小时候爱吃的菜,特意让饭店做。我婶给我织了条围巾,虽然颜色很丑。他们希望我好,希望我‘走上正轨’。但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你要按他们想的活,才配得到爱。”
我想起我爸妈。想起离婚时他们说的“都是为了你好”,想起妈妈再婚时说的“你还小,不懂”,想起被送到爷爷奶奶家时说的“等妈妈稳定了就接你”。
爱是真的。伤害也是真的。
“陆志,”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指尖冰凉,“人都是自私的。亲戚也好,父母也好,甚至爱人也好。他们爱你,但更爱自己心里那个‘应该的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我有个弟弟,同母异父。”我说,这是第一次提起,“小我八岁。我妈再婚生的。他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我妈每次打电话,都说‘你要多帮帮他,他是你弟弟’。”
陆志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前年他结婚,找我借五万块钱,说是彩礼。我借了。”我继续说,“后来我知道,那钱他拿去赌了。我妈知道后,打电话骂我:‘你怎么不看着他点?你是哥哥啊!’”
夜色完全降临了。窗外路灯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窗户,在餐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说,“我弟弟是他自己,我是我自己。我爱他,愿意帮他,但我不需要为他的选择负责。我妈有她的期待,我有我的底线。人偶尔自私一点,没错的。”
“自私……”陆志重复这个词,“可我不想自私。我想……我想让我爸妈骄傲,想证明他们的儿子不差。但我又不想按他们说的活。我很矛盾。”
“因为你在乎。”我说,“因为在乎,才会内耗。不在乎的人,根本不会痛苦。”
他沉默了。手指在我手心里微微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那晚我们很早就睡了。但我知道陆志没睡着——他躺得很直,呼吸很浅,睫毛在黑暗中轻轻颤动。我侧过身,看着他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睡不着?”我轻声问。
“嗯。”他声音很哑。
“想什么呢?”
“很多。”他顿了顿,“想我爸的手术,想巡演能不能成功,想我如果失败了怎么办,想我叔说的那些话,想我到底……在为什么活。”
“为自己活。”我说。
“说得容易。”他苦笑。
“是不容易。”我承认,“但总得试试。不然太累了。”
他转过身,面对我。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他眼睛的轮廓,亮亮的,像两潭深水。
“林泓,”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天真。总是说‘试试’,说‘会好的’,说‘为自己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你拼尽全力,可能还是一败涂地。是你爱的人不认可你,是你想走的路布满荆棘。”
“我知道。”我说,“但我选择相信‘试试’。不然怎么办?认输?躺平?那更没意思。”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忽然说:“你变了。”
“是吗?”
“嗯。”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我的脸,“以前你会说‘我陪你’,现在你说‘你要试试’。以前你会为我的事失眠,现在你……好像更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得对,我变了。我在学着把重心从“我们”挪回“我”。但这不代表我不在乎他。
“我还在乎你。”我说,“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相信你能处理好自己的事的方式。”我说,“在你需要的时候伸手,但不过度介入。让你自己战斗,但告诉你我在这里。”
陆志没说话。他的手还停在我脸上,掌心温热。
“林泓,”他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最后还是让我爸妈失望了,如果我最后没成功,如果我……”
“如果你还是你。”我打断他,“我就还是我。”
他愣住。
“陆志,我爱的是你,不是‘成功的你’,不是‘让父母骄傲的你’。是那个在废墟里弹琴的你,是那个对音乐较真的你,是那个会脆弱、会矛盾、会睡不着的你。”我一口气说完,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当然,你成功我会高兴,你让父母骄傲我会为你开心。但那不是条件。爱不应该有条件。”
空气安静了很久。窗外有夜车驶过,车灯的光扫过天花板,像流星划过。
然后陆志靠过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很近,我能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酒气,能感觉到他睫毛的颤动。
“林泓,”他声音哽咽,“我配不上你这些话。”
“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
他笑了,带着鼻音:“你怎么这么……”
“这么什么?”
“这么……傻。”他说,但抱住了我,手臂环得很紧,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们在黑暗里相拥。他的心跳贴着我,急促,有力。我的脸埋在他肩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洗衣液的味道。这个拥抱很用力,几乎要把彼此揉进身体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一丝……悲伤。不是此刻的悲伤,是对未来的预感——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坦诚,这样的脆弱相拥,会越来越少。因为每敞开一次,下一次就更难。因为伤口每暴露一次,防御就更厚一层。
“睡吧。”我轻轻拍他的背,“明天还要排练。”
“嗯。”他没松手,“再抱一会儿。”
我们就这么抱着,直到彼此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渐渐同步。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远处有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孤独,像这个夜晚的注脚。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陆志轻声说:“林泓,谢谢你。”
我没问谢什么。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那一夜我们睡得很沉。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找到洞穴的旅人,暂时把风雨关在外面,只拥有彼此的体温,和这一小片黑暗里的安宁。
但我知道,天总会亮。风雨总会再次来临。
而到那时,我们还能这样相拥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此刻,他是温暖的。我是存在的。
这就够了。
至于明天——明天再说。
成年人的爱情,很多时候就是在问“明天怎么办”和“此刻就够了”之间反复摇摆。
而我在摇摆中,慢慢学会不再追问答案。
只是抱紧此刻。只是记住这温度。只是在心里默默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至少我们有过这样的夜晚。
这很卑微。但爱到深处,谁不卑微?
窗外的月光很淡,淡得像一声叹息。
我在叹息里沉沉睡去,手还握着他的手。
像两个在深海里下沉的人,暂时忘记了海面有多远,只记得彼此指尖的温度。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