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4章

苏黎世机场的灯光是另一种冰冷,整洁,高效,全然没有巴黎那种混杂着历史尘埃与危险荷尔蒙的黏稠感。空气清冽干燥,裹挟着阿尔卑斯山融雪的凛冽与精密机械的金属气息。方凌穿着山魈准备的、毫无特征的深色便服,背着一只简单的旅行包,走在脚步匆匆、目的地明确的旅客中间,像一个突兀的、没有倒影的幽灵。

接应的人是个沉默的瑞士中年男人,开一辆底盘极高的深灰色越野车。没有寒暄,确认身份后,只丢来一句“车程三个小时”,便示意他上车。

车子驶出机场,很快将苏黎世规整的现代建筑甩在身后,一头扎进愈发浓稠的夜色和陡峭蜿蜒的山路。路灯逐渐稀疏,最终彻底隐没,只剩下车灯切开前方无边的黑暗,照亮不断盘旋上升的柏油路面,以及路边偶尔闪过的、提示落石或急弯的反光标志。空气越来越冷,即便隔着车窗,也能感受到那股沁骨的寒意。手机信号早在驶入山区后便断断续续,最终彻底湮灭在群山深处。

绝对的寂静和黑暗包裹上来,只有引擎的低吼和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方凌靠在后座,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巴黎爆炸的灼目闪光、父亲冷潭般的审视目光、李恩秀疼痛而清亮的眼睛……无数画面在黑暗中无序闪现,又被窗外无边的、沉郁的山影碾得粉碎。

三个小时后,车速缓缓减慢,拐下主路,驶上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碎石土路。颠簸陡然加剧,路两旁是黑黢黢的森林轮廓,高大的云杉像沉默的巨人,肃立在夜色里。又行驶了约莫二十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一点昏黄的灯光。

灯光来自一栋依山而建的三层建筑,完全由粗大原木和灰褐色岩石垒砌而成。建筑风格粗犷原始,毫无装饰,巨大的三角形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屋檐下挂着几盏老式防风煤油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晕。建筑侧面,一块未经打磨的深色木板上,用炭条般粗粝的笔触刻着两个汉字——岩流。笔画如刀劈斧凿,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沉重与锋锐,仿佛要刺破这山间的死寂。

这就是岩流道馆。

越野车在建筑前一小块压实的雪地上停下。司机熄了火,只说了一句“到了”,便再无言语。

方凌推门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攫住呼吸,带着松针、雪沫和岩石的凛冽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紧。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似乎都被厚重的森林和山体吞噬,只有自己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异常清晰。

道馆的大门是厚重的实木板,没有任何门环或门铃。他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敲了敲。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很快便被彻底吸收。

等待。寒意顺着裤脚往上爬,钻进骨髓。

大约过了一分钟,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刺耳摩擦声。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门内站着一个人。

第一印象是:高,瘦,硬。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千百年的山岩,棱角分明,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硬。他看起来至少六十多岁,头发剃得极短,几乎贴着头皮,已然全白,却根根竖立,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悍气。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劈,皮肤是常年暴露在户外的那种粗糙暗红色,带着日晒雨淋的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眼珠是混浊的灰蓝色,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像雪原上老狼的眼,冰冷,警惕,带着穿透性的审视,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伪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训练服,外面随意套了件厚实的羊毛坎肩,脚上是沾满泥雪的老旧登山靴,靴筒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松针。

他上下打量着方凌,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仿佛在辨认什么,又像在评估一件刚送来的、不知质地的工具。

“方凌?”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但中文吐字异常清晰有力,像石子砸在冰面上。

“是。弗里茨·哈勒馆长?”方凌微微颔首。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侧身让开通道。“进来。把门关上,冷气都放进来了。”

方凌走进门内。一股混合着木头陈腐气、汗水酸腥、尘土干燥、草药膏淡淡苦涩,以及某种类似金属锈蚀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不算好闻,却有种奇异的、沉甸甸的真实感,仿佛能触碰到这里的每一寸时光。门厅不大,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墙上钉着一些老旧的木架,上面胡乱堆着些磨损的护具和落满灰尘的杂物。正对门是一条通向上方的木楼梯,踩上去大概率会吱呀作响;侧面则是一条昏暗的、通向深处的走廊,光线黯淡,看不清尽头。

“你的房间在二楼,左边尽头。”哈勒指了指楼梯,言简意赅,“明天早上五点,训练场。迟到的话,就滚下山。”说完,他不再看方凌,转身,迈着有些跛但异常稳重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没有欢迎,没有介绍,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只有冰冷的指令和毫不掩饰的疏离,像这山间的寒风一样,直刺骨髓。

方凌拎着包,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二楼走廊同样昏暗,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雪地的反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找到左边尽头的房间,推开门。

房间极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歪腿的木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一个简陋的原木衣柜。墙壁是裸露的原木,没有任何粉刷,木纹深刻,带着树木生长的纹路。床上铺着粗糙的灰色床单和一床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棉被,摸上去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气。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呼出的气息立刻凝成白雾,在空中缓缓消散。

这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要待的地方。

方凌放下包,走到那扇小窗前。窗外是漆黑的山影和更远处隐约的雪峰轮廓,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清晰得可怕。

岩流。与世隔绝,原始严苛。馆长哈勒,像一块包裹着秘密和尖刺的顽石,让人看不透深浅。

父亲把他送到这里,是打磨,是冷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放弃?

他躺到硬板床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床单传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疲惫像潮水般淹没四肢百骸,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翻涌着无数念头。

远离了巴黎的硝烟,远离了方家的旋涡,也远离了所有熟悉的人和事。这里只有山,雪,寂静,和一个态度不明的古怪馆长。

也好。

或许在这里,他真的可以暂时放下“方凌”这个身份背负的一切,放下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只专注于最原始的东西——身体,力量,还有……活下去的本能。

方凌闭上眼睛,不再抗拒睡意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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