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4章

冬的寒意被一场临时起意的艺术展驱散了几分。这场名为“破界·新生”的当代艺术展,选址在南城旧码头改造的一处巨大仓库空间里,粗犷的工业风与先锋尖锐的艺术品形成了奇特的张力,吸引了不少圈内人和追求时髦的年轻人。

展览由几家新兴画廊联合主办,顾文轩作为重要的赞助人和推手之一,自然在受邀之列。他邀请了以宁,理由充分且让人难以拒绝——展览中有几位艺术家是他正在洽谈的,想听听她的专业意见。

以宁答应了。这段时间的“交往”,让她对顾文轩的戒心降低了不少。他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言行,谈论艺术时眼中有光,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连父母都私下表示赞许。或许,陆晚意说的是对的,这样的“正常”关系,才是她应该选择的。

她今天穿了件燕麦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深灰色羊毛长裤和平底短靴,外罩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羊绒大衣,头发松散地扎了个低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随性,与展览前卫的氛围并不违和。

顾文轩早已等在入口处,见到她,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宁,你今天这身,倒比里面大多数装置艺术更像艺术品。”他笑着递过来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姜茶,“里面空间大,暖气不足,先暖暖。”

体贴入微。以宁接过姜茶,道了谢。

两人并肩走入展厅。挑高近十米的巨大空间被分割成数个区域,的红砖墙、生锈的钢铁框架、斑驳的水泥地面构成了最原始的底色,上面悬挂、摆放、投射着各式各样挑战视觉与思维惯性的作品。有的用废弃电子元件拼凑出诡异的生物形态,有的用光纤和镜面营造出迷幻眩晕的光影迷宫,还有的直接将整个集装箱改造成沉浸式的声音剧场,播放着经过处理的、类似金属摩擦和心跳放大的混合音效。

参观者不算太多,但都衣着时尚,神情专注或带着玩味的探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漆、金属和某种电子元件发热后的特殊气味。

顾文轩熟稔地为以宁介绍着几位重点艺术家的背景和创作理念,言辞精准,见解独到。他不时引着以宁来到某件作品前,询问她的感受,倾听她的看法,态度谦和而认真。他的确很懂,也懂得如何引导对话,让以宁不知不觉便投入了讨论,暂时抛开了那些纷乱的心绪。

他们停在一组用透明亚克力板切割、叠加,内部灌输了彩色液体和微型电路的作品前。液体在缓慢流动,电路发出幽微的蓝光,像某种未来生物的器官剖面,美丽又诡异。

“我很喜欢这位艺术家的概念,将生物性与机械性、有机与无机进行一种冷感的融合。”顾文轩站在以宁身侧稍后的位置,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清晰,“不过,市场的接受度可能还需要时间培育。以宁,你觉得呢?如果基金会考虑支持这类,风险与回报该如何权衡?”

以宁正凝神看着那流动的彩色液体,闻言思索了一下,道:“艺术的价值有时候正在于其超前性和争议性。纯粹的商业回报可能不是首要考量,更重要的是它能否推动某种观念或技术的边界。当然,风险评估是必须的,比如艺术家的持续创作能力,作品的技术稳定性……” 她说着自己的看法,没有注意到顾文轩的目光并未完全落在作品上,而是带着一种评估与欣赏,流连在她的侧脸。

就在这时,以宁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入口方向,走进来几个身影。

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心脏猛地一缩。

即使隔着半个展厅的距离,即使那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凝滞、降温。

霍临渊。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偏锋、实验性质浓厚的艺术展,与霍氏一贯给人的沉稳持重形象,与霍临渊本人那种冰冷禁欲的气质,都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墨黑的大衣,里面是深灰色的西装,没有系围巾,身形挺拔如松柏,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无形的气场扩散开来,让附近几位正在交谈的宾客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目光敬畏地飘向他。

他显然刚到,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一位看起来是展览主办方负责人模样的中年男人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展厅。

然后,那目光,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隔着晃动的人影,隔着冰冷而前卫的艺术品,隔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以宁的手指蓦地收紧,温热的姜茶杯壁硌得指腹生疼。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沉沉的,带着某种她无法解读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瞬间穿透了这短暂的时空距离,钉在她身上。

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身边的顾文轩。

霍临渊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他周身本就冷冽的气场似乎又寒了几分。他停下了与负责人的交谈,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然后,迈开了步子。

不是闲庭信步的参观,而是目标明确地,径直朝着她和顾文轩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声响,在这本就空旷、回音明显的空间里,像某种逐渐近的鼓点,敲在以宁骤然紧绷的神经上。

顾文轩也察觉到了异样,顺着以宁的视线看去,脸上的温润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甚至还主动微微调整了站姿,更靠近了以宁一些,呈现出一种保护或者说并立的姿态。

霍临渊的步伐很快,几步便越过了大半个展厅,停在两人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将以宁笼罩其中。他身上带着室外未散的寒意,还有一丝极淡的、清冽的雪松气息,与他眼神的冰冷如出一辙。

“霍总,真没想到您会大驾光临。”顾文轩率先开口,笑容得体,伸出手,“这个展览能得到您的关注,真是荣幸之至。”

霍临渊的目光甚至没有分给顾文轩一丝一毫,只是垂眸,看着以宁,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暴风雨前沉寂的海面。

他没有理会顾文轩悬在半空的手。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凝滞。周围的低声交谈似乎都停了下来,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投注过来。

以宁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脏在腔里狂跳,一种混合着难堪、愤怒和莫名心虚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好像她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以宁,”霍临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温小姐”,“温伯伯找你,有急事。”

温伯伯?父亲?

以宁一愣。父亲找她,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而且,父亲怎么会让霍临渊来传话?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文轩,顾文轩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

“霍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以宁刚才还和温伯母通过电话,没听说……”顾文轩试图缓和气氛。

“家里的事,顾公子可能不太清楚。”霍临渊终于将视线转向顾文轩,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温伯父让我顺路接以宁回去。”

顺路?这种地方,他顺的哪门子路?

以宁不信。这分明是借口,是涉,是他惯有的、不容分说的控制欲在作祟!就因为看到她和顾文轩在一起,所以他就要用这种方式,强行把她带走?

一股郁积已久的怒火和委屈,猛地冲上头顶。拍卖会露台上的误会,他这些子来的沉默和疏远,还有此刻这种将她视为所有物般的强硬姿态……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失去了平的冷静和教养。

“霍总,”以宁抬起头,直视着霍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发颤,“谢谢您转告。不过,我父亲如果真有急事,会直接联系我。我和文轩还有事情没谈完,稍后我自己会回去,不劳您费心。”

她刻意用了“霍总”这个疏远的称呼,也强调了“文轩”和“我们”。

霍临渊的眼神骤然一沉,像结了冰的湖面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他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

她在为顾文轩出头?为了这个可能别有用心的男人,反抗他?

这个认知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他本就因为隐忍和担忧而焦灼的心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立刻捏碎顾文轩那副虚伪的温文面具,把他所有的龌龊算计都摊开在她面前。

但他不能。时机未到。打草惊蛇的后果,他承担不起,尤其是可能危及她的安全。

他必须用更直接、更不容拒绝的方式,先把她带离这个可能充满算计的环境。

“温伯父的电话,可能暂时没打通。”霍临渊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事情紧急。车在外面。”

他说着,竟然直接伸出手,握住了以宁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带着常年握笔或握枪(以宁莫名闪过这个念头)留下的薄茧,温度比她的皮肤要凉,力道却不容挣脱。

以宁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他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强行抓她的手?

“你放开我!”她用力挣扎,声音因为羞愤而拔高,引来了更多目光。

顾文轩也上前一步,脸上温润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眉头皱起:“霍总,请您放开以宁!这样不妥!”

霍临渊连眼风都没扫他一下,只是紧紧扣着以宁的手腕,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她无法挣脱,又不会真的弄疼她。他微微用力,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一步,同时侧身,完全隔开了顾文轩。

“顾公子,”霍临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意味,“有些事,不该碰的,最好别碰。有些人,不该想的,最好别想。”

这话里的威胁,裸,毫不掩饰。

顾文轩的脸色瞬间变了变,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鸷,但很快又被惯常的温和掩饰过去。他像是被霍临渊的气势所慑,又像是顾忌场合,终究没有再上前硬拦,只是担忧地看着以宁:“以宁,你……”

“我没事!”以宁气得浑身发抖,既是气霍临渊的蛮横,也是气顾文轩此刻的“无力”和自己沦为众人视线焦点的难堪。她知道再挣扎反抗只会让场面更难堪。她狠狠瞪了霍临渊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失望和冰冷的疏离。

然后,她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腕,只是将脸扭向一边,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顾文轩,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我自己会走。”

霍临渊没有松手,但力道松了些许,改为一种更近似于“引领”的姿态。他不再多言,拉着以宁,转身便朝出口走去。

以宁被迫跟在他身侧,脚步踉跄了一下。她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能听到隐约的窃窃私语。屈辱感像水般将她淹没。她用力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忍住眼眶里汹涌的酸涩。

经过顾文轩身边时,以宁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情绪,都被身边这个强势、冰冷、不可理喻的男人占据了。

霍临渊的步伐很快,以宁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手腕处被他握住的地方,皮肤滚烫,仿佛烙印。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角锋利如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仓库,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以宁才猛地打了个寒颤。

霍临渊那辆黑色的宾利轿车就停在正门口,引擎已经启动,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上车。”霍临渊松开她的手腕,声音依旧低沉,带着命令的口吻。

以宁甩了甩被他握得有些发麻的手腕,站在原地没动,抬头看着他,眼神冰冷:“霍总,戏演够了吗?我父亲到底有什么事?”

霍临渊看着她,看着她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微微发白的脸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和疏远。口那股闷痛更甚。他当然知道温柏年没事。那只是一个让她无法在公开场合拒绝的借口。

“上车再说。”他重复道,语气不容置疑。

“如果我不上呢?”以宁昂起头,倔强地迎视他的目光。

霍临渊眸色深暗,忽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某种危险的磁性:

“以宁,别在这里跟我闹。或者,你想让我抱你上去?”

以宁的脸颊瞬间涨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怎么能……怎么能在做出那样伤人的事情、说了那样冰冷的话之后,又用这种近乎调戏的、强势的方式对她?

羞愤、委屈、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以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真的可能在这种地方做出更惊人的举动。

最终,在屈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感驱使下,以宁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他,弯腰钻进了车里。

霍临渊随即也坐了进来,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窥探。

车厢内空间宽敞,暖气开得很足,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

以宁紧紧贴着另一侧的车门,尽可能离他远一些,扭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全身的线条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霍临渊坐在另一边,同样沉默。他抬手松了松领口,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影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眸色复杂深沉。他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安抚,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她顾文轩可能有问题?以她现在的状态和对他的不信任,她恐怕只会认为这是他在诋毁“对手”。告诉她拍卖会露台的误会?在没有彻底解决沈清澜和霍振的潜在威胁前,任何解释都可能带来新的变数。

他只能等。等他把所有的危险都清扫净,等他能给她一个绝对安全、没有任何阴影的未来。

在这之前,他或许只能继续扮演这个让她反感、让她疏远的“控制者”和“冰山”角色。即使这让他心如刀绞,即使要承受她此刻全部的怒火与误解。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冬的街道上,驶向温家的方向。

两人一路无话。

只有车厢内无声流淌的压抑,和窗外不断掠过的、模糊而冰冷的世界。仿佛他们之间,也隔着一层再也无法穿透的、厚重的冰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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