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4章

红杏离去时的脚步声,像投入深井的石子,在李衍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绝望的涟漪后,便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声吞没。门外的侍卫似乎并未察觉刚才那短暂的低语,甲胄摩擦与脚步移动的声音依旧规律而冰冷。

李衍靠着门板,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雪花从破窗洞飘进来,落在他的肩头、发梢,很快融化成刺骨的湿寒,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凝聚在一点——等待,以及等待背后可能到来的、更彻底的毁灭。

时间在极度缓慢的煎熬中爬行。每一片雪花的飘落,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竖起耳朵,试图捕捉长乐宫庭院里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是碧桃成功转移了账册?是红杏找到了那个手背有疤的老花匠?还是皇后的人已经彻底控制了这里,正朝他的囚室而来?

没有。只有风雪愈发凄厉的呜咽,和门外侍卫偶尔踩踏积雪发出的“咯吱”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小小的囚室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破窗外偶尔掠过的、被风雪扭曲的灯笼微光,映出室内模糊狰狞的影子。严寒如同活物,从四面八方钻进他单薄的衣衫,啃噬着骨头。冻疮处又痛又痒,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噬咬。饥饿和困倦也一阵阵袭来,但他不敢睡,也不能睡。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冰冷的寂静和等待逼疯时,异变陡生!

不是从门外,也不是从庭院,而是——从他头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瓦片被挪动的声响,从年久失修的屋顶传来!

李衍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屋顶。这里是最低等的杂役房,屋顶只是简单的椽子铺瓦,谈不上牢固。难道是风雪太大,吹动了瓦片?

不!那声音不对!不是自然松动,而是……有节奏的、小心翼翼的撬动!

有人从屋顶进来?!

这个念头让李衍瞬间寒毛倒竖!是“影蝰”的杀手?还是皇后派来灭口的人?他们竟然选择了如此非常规、却也极难防范的路径!

他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可以防身的东西,但环顾四周,除了身下这张破木板床和瘸腿桌子,空无一物。他迅速滚到床下,紧紧贴靠着冰冷潮湿的墙角,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头顶声音传来的位置。

“咔…咔…哗啦……”

更多的瓦片被小心移开,露出一个不大的黑洞。风雪立刻倒灌进来,卷着冰冷的雪沫。紧接着,一条黑影,如同没有骨头的蛇,从那个黑洞中悄无声息地滑落,轻盈地落在屋子中央,落地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黑影落地后,并未立刻行动,而是静静地伏在原地,似乎在适应室内的黑暗,也在聆听周围的动静。李衍躲在床下阴影里,连心跳都几乎停止,只能看到对方一个模糊的、紧身衣包裹的轮廓,以及腰间似乎别着的短刃寒光。

是刺客!和上次书阁那个黑衣人身形相似,但似乎更瘦小一些。

刺客静默了几息,然后开始移动。他没有点灯,而是凭借某种夜视能力或对环境的熟悉,迅速而精准地搜查起这间小小的囚室。他翻动了那张瘸腿桌子(上面空无一物),检查了墙角堆积的少许杂物,最后,脚步停在了李衍藏身的破床前。

李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抠进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地里。

刺客弯下腰,似乎想查看床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哐当!”

囚室那扇破旧的门板,猛地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了!木屑纷飞,寒风裹着大量雪沫狂涌而入!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光亮(门外灯笼的光)让屋内的刺客动作一滞,猛地回头!

撞开门的是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卫之一,他脸上带着惊怒,手中钢刀已然出鞘半尺,厉声喝道:“什么人?!”

显然,屋顶的动静虽轻,还是被门外警惕的侍卫察觉了!

屋内的刺客反应极快,见行迹败露,毫不恋战,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不退反进,竟是朝着撞开门、堵在门口的侍卫直扑过去!手中一道乌光闪过,直刺侍卫咽喉!招式狠辣刁钻,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那侍卫也是精锐,虽惊不乱,大吼一声,钢刀完全出鞘,横架格挡!“铛”一声金铁交鸣,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另一名侍卫此时也已抽刀冲了进来。

小小的囚室内,顿时陷入混战。两名侍卫武艺高强,配合默契,刀光霍霍,封堵去路。但那刺客身法诡异灵动,在狭窄空间内腾挪闪避,手中短刃神出鬼没,竟一时不落下风。桌椅被撞翻,破床被刀锋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

李衍蜷缩在床底最深的角落,紧紧抱着头,破碎的木屑和激荡的尘土落满全身。刀锋破空声、呼喝声、碰撞声就在咫尺之间,死亡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乱刀砍中,或者被那刺客顺手结果。

混战持续了不到十息,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刺客似乎急于脱身,虚晃一招,逼退一名侍卫,身形猛地向上蹿起,竟是要从屋顶进来的那个破洞再钻出去!

“留下!”一名侍卫怒喝,手中钢刀脱手飞出,如同流星赶月,直射刺客背心!

刺客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听得脑后恶风不善,勉强扭身避让,钢刀擦着他的肋侧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屋顶椽子,刀柄兀自颤动不休。但这一避,也让他上升的势头受阻。

另一名侍卫抓住机会,抢上前一步,挥刀横斩!

刺客无奈,只得用短刃硬格。“铛!”又是一声大响,刺客借力向后飘飞,却不是飞向屋顶破洞,而是撞向了囚室那扇被撞开、此刻空门大开的破门方向!

门外是风雪呼啸的庭院和更多闻声赶来的侍卫脚步声。

“拦住他!”屋内的侍卫急追。

就在刺客身形即将撞出门外的刹那,异变再生!

一道更快的、纤细如月光的身影,仿佛早就蛰伏在门外的风雪阴影中,此时骤然暴起!一柄狭长、弧度微弯、在雪光下流淌着秋水般寒意的刀刃,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自下而上,斜撩向刺客的胸腹之间!

这一刀,出现的时机、角度、速度,都妙到毫巅,完全出乎刺客的预料,也超出了屋内侍卫的反应!

刺客人在空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面对这蓄谋已久的致命一击,只来得及将短刃勉强下压。

“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在风雪呼唤中显得格外轻微,却又格外清晰。

刺客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阻住,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摔回囚室内,撞在墙壁上,又滚落在地,手中的短刃也“当啷”一声脱手飞出。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胸腹间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狂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地面和积雪。

门外,那道纤细的身影收刀而立,风雪卷起她淡青色的裙摆和未绾的青丝。是碧桃!她脸色苍白如雪,嘴唇紧抿,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冰冷锐利得可怕,死死盯着地上重伤的刺客。

屋内两名侍卫这才抢上前,刀锋架在了刺客脖颈上,将其彻底制服。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屋顶潜入到刺客重伤被擒,不过短短二三十息。

李衍从床底颤巍巍地爬出来,身上沾满了尘土和木屑,脸色比碧桃还要白上三分,惊魂未定地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以及地上那个血流不止、生死不知的刺客。

碧桃的目光扫过李衍,确认他无碍后,略微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寒意丝毫未减。她看向那两名侍卫,沉声道:“有劳二位。此人乃潜入宫闱的贼子,意图不轨,须得立刻押下去,严加看守,不得让任何人接触,待娘娘回来处置。”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姜贵妃就在她身后。

那两名侍卫显然也认得碧桃是姜贵妃的心腹,见她此刻持刀现身,气势凛然,又目睹了方才那惊险一幕,不敢怠慢,连忙应声,找来绳索将奄奄一息的刺客捆缚结实,准备拖走。

“且慢。”碧桃忽然又道,走上前,蹲下身,不顾血腥,迅速在刺客身上摸索了几下,从他贴身处摸出一个小巧的、非金非铁的黑色牌子,上面赫然刻着一个与飞镖上、账册封皮上相似的蛇形符号!只是这牌子上的符号旁,多了一道细细的刻痕。

碧桃瞳孔微缩,将牌子迅速收起,起身对侍卫道:“速去。”

侍卫拖着刺客匆匆离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

风雪从洞开的门和屋顶的破洞灌入,很快将地上的血迹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却掩不住那刺鼻的铁锈味。

碧桃这才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李衍,快步上前扶住他,低声道:“李公公,受惊了。”

李衍借力站稳,声音嘶哑:“碧桃姑娘……多谢。娘娘她……”

“娘娘尚未归来。”碧桃打断他,语气急促,“但凤仪宫那边情况不明,长乐宫外监视的人手突然增加了。方才这刺客能潜入,恐怕也与外面的松懈或故意放纵有关。此地已不安全,绝不能久留!”

她目光扫过屋顶的破洞和洞开的大门:“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离开?去哪里?外面……”李衍看着门外漫天风雪和隐约可见的、更多向这边汇聚的灯笼火光与脚步声,心沉了下去。这里的打斗显然已经惊动了更多人。

碧桃却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掏出那把李衍交给红杏、又由红杏转交给她的、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语速飞快:“红杏按你的吩咐取出了东西,也找到了那个花匠。花匠见了铁片,只说了两句话,‘锁在冷宫废井第三块砖下’,‘风雪夜,子时三刻,西角偏门’。现在来不及细说,这把钥匙,就是开那锁的!我们必须赶在子时三刻前,到达西角偏门!”

冷宫废井?西角偏门?子时三刻?

李衍瞬间明白了。老杂役送来的钥匙,是用来取出废井下的某样东西(很可能是另一个接应信物或指示),而子时三刻的西角偏门,是唯一的逃生窗口!红杏竟然真的在如此短的时间、如此险恶的环境下,完成了这两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可是外面……”李衍看向门外,风声里夹杂的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碧桃眼神一厉,忽然抬手,用刀柄在墙上一处不起眼的污渍处重重一敲。“咔哒”一声轻响,靠近床铺的那面斑驳墙壁,竟然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露出一条向下延伸、黑黝黝的、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暗道!

“这是……”李衍震惊。

“娘娘早年令人秘密修筑,以防万一。”碧桃简短解释,率先钻入暗道,“快!他们马上就到了!”

李衍不再犹豫,紧随其后钻了进去。碧桃在里面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道墙壁又悄无声息地合拢,将外面的风雪、血腥、追兵,以及那间承载了他多日恐惧与绝望的囚室,彻底隔绝。

眼前顿时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脚下粗糙潮湿的台阶向下延伸,不知通向何方。暗道狭窄低矮,必须弯腰前行,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味。

碧桃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在前面带路,脚步轻快。李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心脏还在因为方才的惊险和后怕而剧烈跳动,但一股绝处逢生的激流,也在冰冷的血管里开始奔涌。

风雪夜,暗道中,前路未卜。

但至少,他们从那个必死的囚笼里,冲出来了。

身后是追兵与杀机,前方是未知的逃生之门与更加叵测的命运。

雪夜奔亡,自此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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