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3章

市一院心内科的走廊,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药物以及一种无形压力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光线明亮到有些刺眼,照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反射出冷白的光。病房里,周蕙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靠坐在床头,脸色比前两天更苍白些,但精神还算平稳。楚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绵不断,垂成长长的一条。楚文峰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

昨天下午,最终的冠脉CTA结果出来了。影像清晰显示,心脏的一根主要血管堵塞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五。主治医生的语气严肃但不慌张,给出了明确的建议:尽快安排微创介入手术,植入支架,开通血管,这是目前最主流且有效的治疗方式。“堵塞程度比较高,虽然暂时没有急性症状,但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早点处理,早点安心。”

手术时间定在了两天后,也就是明天,上午九点。

楚文峰单位明天上午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涉及他负责了半年多的一个关键项目汇报,无法缺席。他昨晚在电话里跟领导再三解释,甚至想请假,但都被驳回了,领导只批了他下午的假。这意味着,明天上午从母亲进手术室到出来,可能面临突发情况需要家属决策签字的时刻,只有楚尧一个人在场。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楚尧肩上。他不仅要独自承担这份可能会影响母亲安危的责任,还要安抚母亲可能出现的紧张情绪。他不是怕担责任,而是那种至亲性命系于一线、而自己可能孤身应对的无助感,让他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夜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晚上回到家,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夏清漓坐在她惯常使用的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数位板上快速移动,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在图纸的世界里。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显得专注而疏离。餐桌上,放着她回来时顺便带的便利店饭盒,已经凉了。

楚尧走到她身边,站定。他需要她的支持,哪怕只是人在场。

“清漓。”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夏清漓“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屏幕,手指也没停,显然只是下意识回应。

楚尧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稳清晰:“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心脏一根主要血管堵了超过75%,医生建议必须尽快手术。时间定在明天上午九点。”

夏清漓滑动数位板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她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这么严重?要手术?”但惊讶很快被一种“我知道了”的表情取代,“哦,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爸明天上午单位有重要会议,实在请不了假,走不开。”楚尧看着她,目光里带着明确的请求和期望,“所以明天上午,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手术虽然说是微创,但毕竟是心脏手术,有风险,需要家属全程等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需要商量或者签字……我一个人怕应付不来。而且,妈进手术室前,心里肯定害怕,如果能看见你,她肯定会踏实很多。”

他把话说得很明白,也很郑重。这不是普通的陪伴,这是在母亲面临重要手术、父亲缺席的情况下,妻子应该承担的、无可推卸的家庭责任和情感支持。

夏清漓听他说完,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变得凝重或关切,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显而易见的为难和烦躁。她重新转回头看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鼠标上敲着,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我也很麻烦但我尽量协调”的语气:

“明天上午九点啊……”她拖长了语调,“我知道了,我尽量过去。不过……”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措辞,“一墨下午跟我说,他好不容易约到了一个对云城项目特别关键的投资人,明天上午见面详谈。这个机会特别难得,关乎我们那个方案能不能最终落地,甚至影响到后续能不能接到那个民宿集群的其他单子。一墨希望我也在场,毕竟方案是我主笔的,有些细节我比较清楚。”

她又把“一墨”和“项目”摆在了前面。

楚尧胸腔里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但他死死压住了。母亲明天手术,他现在没有力气吵架。他只是盯着她,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压抑的怒意:“妈的手术更重要。那个投资人,不能改期吗?或者,让裴一墨自己去谈不行吗?你就说家里有急事。”

“哎呀,你说得轻巧!”夏清漓立刻反驳,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人家投资人时间多宝贵,日程都是提前很久排好的,是你说改期就能改期的吗?这次不见,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可能就直接找别人了!一墨为了约到这次见面,托了多少关系你知道吗?”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理由充分,甚至觉得楚尧在无理取闹,“手术不是有你在吗?你是儿子,你在场就行了啊。妈看到你肯定就安心了。我尽快,跟投资人见完面,谈完最关键的部分,我马上赶去医院,应该……来得及吧?”

“应该来得及?”楚尧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只觉得荒谬透顶。心脏手术,是她能用“应该来得及”这种不确定的词语来安排优先级的吗?他看着她理所当然、甚至因为被打断工作而有些不耐烦的侧脸,忽然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争吵没有意义,她根本理解不了这件事对他的压力,对母亲的重要性。

“……随你吧。”最终,他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冰凉的失望。转身,不再看她,走进了书房,轻轻关上了门。门内门外,又是两个世界。

第二天,楚尧早早起床,洗漱时发现眼底一片青黑。他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反复预演着手术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他给父亲打了电话,确认父亲下午一定能赶到。然后,他煮了粥,简单吃了点,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前,看了一眼紧闭的客房房门,里面静悄悄的。

早上七点半,他赶到医院。母亲已经醒了,护士在做术前最后的准备。周蕙看起来比楚尧还镇定,反而安慰儿子:“别紧张,小手术,医生都说成功率很高。你爸呢?”

“爸单位上午那个会实在推不掉,下午一结束马上过来。”楚尧握住母亲的手,勉强笑笑,“没事,妈,我在这儿呢。”

周蕙点点头,没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朝病房门口望了望。楚尧知道她在等谁。

八点了。夏清漓没出现,也没消息。

八点十五分。护士来推移动床,准备去手术室。周蕙又看了一眼门口,目光黯了一下。

八点二十五分,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所在楼层的前置准备区。楚尧被拦在门外,只能透过玻璃看着里面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

他忍不住,拨通了夏清漓的电话。

漫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直到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楚尧的心往下沉了沉。他再次拨打。

这次,响了三声后,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紧接着,微信提示音短促地响了一下。

他立刻点开。

夏清漓的头像旁,跳出一条信息:「在和一墨见投资人!关键时刻,别打电话!我尽快!」

字里行间,充斥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种“我在做正事”的理直气壮。

楚尧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冰凉。他快速打字:「妈已经进准备室了,九点手术。你什么时候能到?具体点。」

点击发送。

绿色的信息气泡显示“已送达”,但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他等了一分钟,两分钟……屏幕暗了下去,又被他不甘心地按亮。依旧没有回复。

九点整。手术室上方,“手术中”三个鲜红的字,亮了起来。那光芒刺眼而冰冷,像某种无声的宣判。长长的走廊里,家属等候区坐了一些人,各自焦虑着。楚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盏红灯,以及紧闭的手术室大门。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他不断看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除了工作群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那个特定的对话框,始终沉寂。

她说的“尽快”,是多久?半小时?一小时?手术顺利的话,大概两小时左右。她来得及吗?

等待的每一刻,都掺杂着对母亲安危的揪心,和一种被抛弃在最重要时刻的、冰冷的孤独。他忽然想起以前,无论他遇到什么难事,哪怕只是感冒发烧,夏清漓总会陪在身边,哪怕只是递杯水,摸摸额头。从什么时候起,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刚好”有更重要的、“关乎成败”的事?

是因为裴一墨的出现吗?还是她早就变了,只是他迟钝地没有发现?

九点半。手机安静。

十点。手机安静。有护士出来喊另一个病人的家属,楚尧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下去。

十点十五分。手机安静。他忍不住又发了一条信息:「手术进行中,一切顺利。你到了吗?」

依旧没有回复。

十点三十分。手术室的门开了,周蕙被推了出来,身上连着监测仪器,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还处于麻醉未醒的状态。主刀医生走在旁边,对迎上来的楚尧点了点头:“手术很顺利,支架放置成功,血流恢复得很好。病人需要送回病房观察,麻药过了就会醒。”

悬了一上午的心,终于重重落地,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更加浓重的、无人分享的寂寥。

他跟着移动床回到病房,和护士一起将母亲安置好。监测仪器发出规律而平稳的“滴滴”声,显示着生命体征正常。父亲还没到,夏清漓……依然没有出现。

楚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拢在掌心。他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想起她进手术室前望向门口那一眼的期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的痛楚蔓延开来。

他再次看向手机。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

屏幕上,时间数字沉默地跳动着。那个他期盼的头像,始终没有亮起红点。没有电话,没有信息,没有一句“手术怎么样?妈还好吗?我马上到。”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仪器规律的鸣响。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却驱不散他周身笼罩的寒意。

他的心,在母亲平稳的呼吸声中,在漫长的、毫无回音的等待里,一点点,沉入不见光的冰湖之底。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她或许会赶来”的期盼,彻底熄灭了,连灰烬都没有剩下。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茫的、刺骨的冰凉,和一种清晰的认知——在她人生的优先序列里,他与他的家人,已经排在了很后面,后面到可以因为一个“重要的投资人”,而被无限期地延后、忽略,乃至遗忘。

他坐在那里,握着母亲的手,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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