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崖获救,马蹄声和人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搜寻意图,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
苏瑾鸢蜷缩在破木桶和墙壁构成的狭小夹角里,连呼吸都死死屏住,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本就单薄的衣衫。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外面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这边!有血迹!”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发现线索的兴奋。
血迹?苏瑾鸢心头一沉,是自己腿上伤口渗出的?还是昨夜混乱中沾染的?她低头,借着杂物缝隙透进的微光,果然看到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泥地上有几点暗红的痕迹。
完了!
“仔细找!肯定躲不远!”另一个声音厉喝道,脚步声开始朝着她这个角落快速靠近。
不能再躲了!等他们搜过来,这小小的死角根本无处可藏!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苏瑾鸢猛地吸了一口气,趁着外面的人还没完全围拢过来的刹那,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从藏身处冲了出去,朝着巷子更深、更黑暗的另一头狂奔!
“在那!追!”
“站住!小贱人!”
身后的怒骂和急促追赶的脚步声如同惊雷炸响。苏瑾鸢头也不敢回,只是拼命地跑。腿上刚刚撒了药粉的伤口因为剧烈奔跑而再次崩裂,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全然不顾。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这条巷道又长又曲折,堆满了杂物,她跌跌撞撞,几次差点被绊倒。身后的追兵显然更熟悉地形,也越来越近。
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深入破败的民居区,另一条似乎通向更开阔、有光亮的地方。苏瑾鸢来不及细想,本能地选择了看起来更有可能逃出生天的、有光的方向。
她冲出巷口,刺眼的日光让她眼前一花。
这里是一条相对宽敞的土路,路边零星有些摊贩,行人多了起来。看到她这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满身狼狈、慌不择路冲出来的样子,行人们纷纷侧目,指指点点,有些甚至露出了嫌恶或警惕的神色。
“让开!都让开!”身后的追兵也冲出了巷子,毫不避讳地大声呼喝,吓得路人慌忙躲避。
苏瑾鸢的心沉到了谷底。在人多的地方,她这副样子更加显眼,而且追兵似乎毫无顾忌!
她只能继续往前跑,穿过来不及躲避的人群,撞翻了一个菜篮,引来一片惊呼和咒骂。身体的力气在飞速流逝,视线又开始模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
难道……真的逃不掉了吗?
就在这时,她模糊的视线瞥见,前方土路的尽头,似乎连着一片陡峭的斜坡,斜坡之外,是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是……城墙的边缘?城外?
出城!只有出城,才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强心剂,让她榨干了体内最后一丝潜力,朝着那片陡坡冲去!
身后的追兵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骂声更急,脚步更快。
土路到了尽头,果然是一段依山而建的城墙边缘,没有城门,只有陡峭的、长满杂草灌木的山坡向下延伸,坡底很深,雾气缭绕,看不清具体情形。再往前,就是悬崖似的落差。
“站住!前面是断崖!你跑不掉了!”追兵中为首的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吼道,脸上带着狰狞,“乖乖跟我们回去,夫人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回去?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任由她们摆布,生不如死?
苏瑾鸢在坡边猛地刹住脚步,碎石被她踢落,滚下陡坡,久久听不到回音。她回头,看着那几个凶神恶煞、步步紧逼的婆子和家丁,又低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陡坡和更远处雾气弥漫的悬崖。
回,是地狱。前,是未知的深渊。
没有第三条路了。
她惨然一笑,苍白脏污的脸上,那双因为连日惊恐疲惫而失去神采的眼睛里,却陡然燃起一抹决绝的光。
李氏,苏府,还有昨夜那场不堪的意外……她就算死,也绝不再受他们摆布!
“告诉李氏,”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话音未落,在追兵们惊愕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朝着那陡峭的山坡滚落下去!
“啊——!”惊呼声从头顶传来,迅速变得遥远。
天旋地转。
粗糙的石块、尖锐的树枝、带刺的藤蔓……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撞击、撕扯着她的身体。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淹没了她。她试图蜷缩起来保护自己,但下坠的势头太猛,根本无力控制。只能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陡坡上翻滚、弹起、再坠落。
世界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充满疼痛的晕眩。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不知翻滚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瞬,又或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突然,身下一空!
她脱离了陡坡,真正坠入了悬崖外的虚空!
强烈的失重感攥紧了心脏,冰冷的罡风扑面而来。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急速远离的、灰蒙蒙的崖顶天空,和几颗惊愕探出的脑袋。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身体撞击到某种富有弹性、密集交织之物的剧震!
“咔嚓——咔嚓——噼啪——”
仿佛撞进了一张巨大的、由藤蔓和树枝组成的网。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喉头一甜,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无数的枝条断裂声在耳边炸响,缓冲着她下坠的势头,但也带来更多尖锐的刮擦和刺痛。
最后,“砰”的一声闷响,后背重重砸在厚实柔软的、积满了落叶的地面上。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吞没了她。眼前彻底一黑,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
……
疼。
无处不在的疼。
意识像是在黏稠冰冷的泥沼中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更沉重的黑暗和痛楚拉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半月?
一丝微弱的、带着苦涩药草味的热流,强行撬开了她的牙关,滑入喉咙,流入胃中。那股暖流所过之处,冰冷僵硬的躯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知觉。
紧接着,是更多温热的液体,混杂着更浓郁的苦味,被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进来。
身体的本能促使她下意识地吞咽。
在这断断续续的、几乎是靠着本能维持的吞咽和昏沉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终于,在一次更强烈的、仿佛骨骼都被拆开重组的剧痛刺激下,苏瑾鸢猛地吸了一口气,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缝。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
首先看到的,是粗糙的原木屋顶,和几根挂着干草药、蒙着灰尘的房梁。鼻端萦绕着浓重的、混杂的药草味、灰尘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老年人的、陈旧的皂角气息。
她转动眼珠,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齿轮,每动一下都带来酸涩的疼。
一个身影映入她极其有限的视野边缘。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粗布短褐的老者,背对着她,正佝偻着身子,在一个小火炉前扇着蒲扇。炉子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药味。老者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胡乱挽着,身形瘦削,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奇特气度。
似乎是察觉到她细微的动静,老者动作顿了一下,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肤色黝黑、如同风干老树皮般的脸。眉毛很长,有些杂乱,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眯着,带着几分探究、几分不耐,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色,上下打量着她。
“哼,命还真硬。”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挂在我那藤网子上,居然没摔成八瓣儿,还剩口气拖到我这儿。”
苏瑾鸢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干痛得厉害。
“省点力气吧。”老者转回头,继续扇他的炉子,“浑身骨头断了好几根,内腑也震伤了,皮肉伤更是不计其数。能捡回这条命,是你祖上积德,碰巧撞进了老头子我布下的障眼法阵和缓冲藤网,又碰巧老头子我还没老到见死不救。”
他语气很不客气,甚至带着点嫌弃,但苏瑾鸢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复杂的意味。是他救了自己?这里是哪里?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想看得更清楚些。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木屋,家具寥寥,除了她躺的这张铺着干草和旧褥子的木板床,就只有一张破桌子,两把瘸腿凳子,和满墙满地的各种晒干的草药、兽皮、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看不出用途的东西。
窗外,似乎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隐约还能看到一片浓郁的、苍翠的绿色。
这里……不是苏府,也不是京城。是崖底?山谷?
“看什么看?”老者又转过头,瞪了她一眼,“老头子我隐居了几十年,清净得很,最烦外人打扰。你醒了,能动弹了,就赶紧想办法走人,别赖在这儿。”
话虽这么说,他却起身,从陶罐里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端了过来。动作看似粗鲁,碗却端得很稳。
“喝了。”他把碗递到她嘴边,命令道。
浓烈刺鼻的苦味扑面而来。苏瑾鸢此刻虚弱到了极点,连抬手都做不到,只能勉强配合着,小口小口地吞咽那滚烫苦涩的药汁。每咽下一口,胃里都像被火烧一样,但那股暖流扩散开后,身体的疼痛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丝丝。
一碗药喝完,她累得几乎再次昏过去,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
“睡吧。”老者的声音似乎远了一些,“睡醒了,再说。”
在药力和极度虚弱的双重作用下,苏瑾鸢再次陷入了昏睡。
这一次的昏睡,不再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和疼痛。断断续续的,她能感觉到有人喂她药,喂她一些稀薄的、带着谷物香气的粥水。身体深处,那手腕上的凤凰印记,似乎也在持续散发着微弱的温热,悄然滋养着她破损严重的躯体。
如此反复,醒了睡,睡了醒。时间的概念模糊不清。
直到某一次醒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微微动一动手指了。虽然全身依旧疼痛难忍,尤其是胸口和左腿,但那种完全无法控制身体的绝望感减轻了许多。
她看到那古怪老头正坐在不远处的破桌子前,摆弄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嘴里还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麻烦”、“晦气”。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能说出简单沙哑的音节了。
再后来,她能靠着老头丢过来的一个破枕头,勉强半坐起来了。
老头对她的态度始终是嫌弃和不耐烦的,但该喂的药一顿没少,该给的粥水也从未缺过。偶尔,他还会皱着眉,粗暴地检查她骨折处的固定(用的是削好的木板和坚韧的树皮纤维),嘴里骂骂咧咧:“骨头长得倒还算正,不然还得给你敲断了重接,麻烦死了!”
这天,老头照例端来药碗,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拉过她那只有些擦伤但未骨折的右手,三根粗糙得像树根一样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腕脉上。
苏瑾鸢不明所以,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老头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皱着,随即,那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能夹死苍蝇。他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那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紧紧盯着苏瑾鸢苍白憔悴的脸。
“你……”老头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更深的探究,“你昏迷了快一个月,外伤内伤都在好转。”
他的手指在她腕间稍稍用力。
“但你这脉象……”老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他用一种近乎直白的、带着点匪夷所思的语气,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滑脉如珠。你肚子里,有两个小崽子。月份尚浅,但确凿无疑。”
仿佛一道惊雷,在苏瑾鸢虚弱的身体和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一个多月?两个?
她猛地想起那场黑暗中的混乱……距离那天,确实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孩子……还是两个?
巨大的荒谬、茫然、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其微弱的悸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失神地看着老头。
老头松开了手,咂了咂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纯粹嫌弃:“从鬼门关滚了一圈,肚子里还揣了两个小的,居然一个都没掉……哼,死不了!”
他背着手,在狭小的木屋里踱了两步,又回头瞥她一眼,哼道:“说吧,是留是走?留,就老实养着,别给老头子我添乱。走……就你现在这破身子,加上肚子里那两个,出了我这山谷,走不出十里地就得一尸三命!”
苏瑾鸢呆呆地坐着,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却可能已经孕育着两个小生命的小腹。
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陌生山谷,依靠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走?拖着这残破的身躯,回到那个人心叵测、恨不得她死的世界?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右手腕内侧。那里,淡金色的凤凰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微微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灵泉……空间……那个奇异的、或许是唯一依仗的地方。
再抬起头时,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恐惧,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看向老头,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和力量:
“前辈……我想留下。”
“求你……教我怎么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