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知道的?”
血屠魔尊的声音很轻,像两片被风干的砂纸在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服的颤栗。
这几个字,和他先前那足以掀翻宫殿的咆哮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然而,就是这几个字,让听潮小筑外那片死寂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所有魔修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死死盯着那道魁梧如山的身影。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个名字能让仙盟弟子夜里做噩梦的血屠魔尊,那个一言不合就用敌人脊骨熬汤的男人,在被人当众戳穿“害怕”之后,没有拔刀,没有怒吼,而是像个第一次被夫子点名背书的顽劣孩童,站在原地,一脸的……茫然。
这比他一刀将万魂宫从中间劈开,还要来得荒谬,来得恐怖。
墨魁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他能清晰地看到,血屠魔尊那身坚逾法宝的肌肉,正在极其细微地抖动。那双仿佛燃烧着无尽业火的眼睛,此刻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灰烬和浓得化不开的困惑。
墨魁的脑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先生那三句话,不是挑衅,更不是羞辱。
那是……诊断书!
精准、冷酷,直抵病灶的诊断书!
第一句“今日不接诊”,是强行划定“医患”界限,告诉你现在的状态是“病”,不是“威风”。
第二句“你的问题很严重”,是下达病危通知,逼你正视自己的道心之疾。
而最后那句诛心之言,“你若真的害怕,可以插队”,则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也是唯一的解药!它看似狠毒,实则是在告诉这个用杀戮和狂暴将自己层层包裹的疯子:
我看见你了。
不是那个凶名赫赫的血屠魔尊,而是那个躲在厚重盔甲后面,孤独又恐惧的灵魂。
墨魁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在战栗。
这哪里是斗法?这分明是神祇在俯瞰众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血屠魔尊会羞愤离去时,他动了。
他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具生了锈的战争傀儡,极其僵硬地,迈开了步子。
不是后退。
而是前进。
他一步一步,走向听潮小筑那轮圆形的拱门,走向那个他看不透的凡人。
他的步伐很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那股能撕裂神魂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像一个死囚,在走向自己的行刑台。
“站住!”墨魁猛地回神,下意识横跨一步挡在门口,魔元轰然运转,“先生静修,任何人不得……”
话音未落。
血屠魔尊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杀意,没有了愤怒,只剩一种最原始的、近乎哀求的执拗。
然后,他伸出一只布满伤疤的大手,像推开一扇碍事的门帘,轻轻地,将墨魁拨到了一边。
墨魁那足以撼动山岳的护身魔气,在那只手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他整个人踉跄退开,满脸骇然。不是因为力量,而是因为他从那只手上,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在万千魔修死寂的注视下,血屠魔尊那庞大的身影,微微弯下腰,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走进了那轮幽静的月亮门。
……
听潮小筑内,一如既往的安静。
陈默还坐在软榻上,端着那只已经见底的白玉碗,指尖微凉。
他听到了脚步声,沉重,拖沓,还带着一丝不稳。
【来了。】
陈默的心跳,还是不争气地快了两拍。
【冷静,你是专业的。来访者情绪极不稳定,但已初步建立信任,现在是关键的导入阶段,保持你的专业性!】
他缓缓抬起头。
血屠魔尊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魁梧的身躯将门口的光线堵得严严实实,让屋内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低着头,让陈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布满狰狞伤疤的下巴。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一个清秀文弱,一个凶悍如魔。
一个悠然自得,一个局促不安。
这画面,荒诞到了极点。
许久,血屠魔尊那沙哑的嗓音才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多了几分颤抖。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那个问题。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将手里的玉碗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然后,他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能让整个西牛贺洲都为之颤抖的男人,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那么大声?”
血屠魔尊猛地抬头,眼中全是困惑。
大声?
他以为会听到什么玄奥的道法,或是看穿因果的箴言。
结果,就这?
陈默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放在膝上,这是一个倾听的姿态。
他看着血屠魔尊的眼睛,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解释:
“一个笼子里,如果只关了一只小猫,它就算叫得再凶,也只是一只小猫。”
“可如果有人非要在笼子外面,再修一百面铜墙,再挂三千面战鼓,日夜不停地敲,闹出毁天灭地的动静,让所有人都以为里面关着一头洪荒巨兽……”
陈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问:
“那不就恰恰证明,造笼子的人,有多害怕别人发现,里面其实……真的只是一只小猫吗?”
轰!
血屠魔尊的脑子,炸了。
他感觉自己那身用尸山血海、用无尽杀戮铸就的、坚不可摧的魔铠,在这一刻,被这句话从里到外,一寸寸地敲碎,剥落,化为了漫天齑粉。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虚张声势,所有的狂暴,都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无比可笑的笑话。
赤裸。
前所未有的赤裸。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这个凡人的目光之下。
那目光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平静的、手术刀般的剖析。
“你……”
血屠魔尊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像破旧风箱般的声响。
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告诉对方自己不是猫,是龙,是能吞天噬地的魔龙!
可他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他那双足以撕裂空间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再攥紧,像两个迷路的孩子。
他那庞大的身躯,在这绝对的安静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终于。
“噗通”一声。
让整个万魂宫,乃至整个西牛贺洲都陷入永恒死寂的一幕,发生了。
血屠魔尊,这个以“站着生,站着死”为信条的男人,双膝一软,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陈默的面前。
坚硬的膝盖骨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依旧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的野兽。
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音节。
“我……我不想这样的……”
“我也不想……这么吵……”
听潮小筑外,刚刚站稳的墨魁,和所有用神念偷窥此地的魔修,在这一刻,集体神魂失守。
他们的世界观,碎了。
碎得连渣都不剩。
陈默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这个像山一样的男人,正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哭泣,心里也忍不住幽幽一叹。
【唉,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专业性。】
他从软榻上站起身,走到血屠魔尊面前,没有居高临下,而是缓缓蹲了下来,让自己与这个崩溃的魔尊视线齐平。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血屠魔尊那颗硕大的、低垂的头颅上。
就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大型猛兽。
“我知道。”
陈默的声音,温和得像窗外永远不会出现的那一缕阳光。
他拍了拍那颗坚硬的头颅,像在掸去上面的灰尘。
“起来。”
“我们坐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