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人的声音消散了,余音却像冰冷的蛛网,粘在每个人的听觉神经上,缓慢收紧。
回响线索。
溯源。
失败,或泄密,同归于烬。
每一个词都带着不祥的、私密的重量,砸在刚刚因分水方案而勉强维持的平静水面上。
然后,是那根手指,那根从傩面人白色手套中伸出的、毫无生命感的食指。它指向上方,最终,所有人的视线顺着它,聚焦在那弹开的、幽深的暗格上,紧接着,不可抗拒地,沿着罗盘指针无形的延长线,坠落下来,钉在了杨未身上。
杨未抱着那瓶“公共储备”水,原本就像抱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此刻,被这么多道含义各异的目光同时刺中,他干瘦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怀里的水瓶差点脱手。他惶惑地抬头看看头顶的暗格,又看看周围盯着他的人,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杨……杨老?”牛大力愣愣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哈。”吴老狗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低笑,打破了死寂。他搓了搓手指,小眼睛里的浑浊被一种锐利的兴趣取代,“有意思……罗盘指路,天命所归啊,杨老先生。”他的话里听不出是恭喜还是嘲弄。
陈守财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快速眨动着,大脑显然在疯狂计算:“指定性个人任务……‘回响’线索,大概率与已发生的‘未羊’门事件直接相关。‘溯源’……指向原因或起点?惩罚机制严苛,涉及‘余烬’,危险度极高。但……线索本身可能蕴含关键信息,甚至可能是……生路提示。”他的分析习惯性地脱口而出,但很快意识到什么,猛地收住话头,警惕地看了一眼傩面人,又飞快地扫过其他人,尤其是阿淮。泄密,同归于烬。他差点触犯了规则。
金酉已经彻底离开了墙壁,站直了身体。她没有看杨未,而是紧紧盯着那个暗格,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看穿。她的呼吸略微急促,那是一种看到珍贵机会近在咫尺却暂时无法触及的焦躁。线索,唯一的线索。 掌握它,可能就意味着掌握先机,或者……巨大的危险。她快速评估着,目光最终回到瑟瑟发抖的杨未身上,眼神复杂。
赵雄转过身,看了看杨未,又抬头瞅了瞅那高高的藻井,浓眉拧成疙瘩:“这……这怎么拿?飞上去?”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最实际的层面。
阿淮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但思绪如电。规则改变了,或者说,露出了另一层獠牙。不再仅仅是集体面对一扇门,而是出现了针对个人的、带有私密惩罚机制的任务。这无疑会极大地加剧猜忌和孤立。“回响”线索,很可能与马毅的牺牲、多出来的两瓶水、甚至令牌上的“+”刻痕有关。让杨未去“溯源”,是因为他古籍知识的背景?还是……单纯的随机?
不,阿淮倾向于不是随机。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有其扭曲的逻辑。
“杨老,”阿淮开口,声音平稳,试图给老人一点支撑,“看来,规则指定您去获取线索。‘溯源’的意思,可能是需要您运用您的专业知识去解读或寻找什么。”他不能提及任何关于泄密的具体内容,只能泛泛地提醒,“务必谨慎,只做规则要求的事。”
杨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花白的头发跟着颤动:“老朽……老朽明白,明白……知识,对,知识……”他反复念叨着,似乎在给自己打气,但抱着水瓶的手臂依旧抖得厉害。那瓶水,此刻成了他负担之外的另一个负担。
怎么拿到线索?暗格在近四米高的藻井上,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攀爬借力的东西。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傩面人再次动了。
它没有走向杨未,而是抬起手,对着杨未所在的方向,虚空一点。
无声无息。
杨未怀里抱着的那瓶“公共储备”水,突然自己动了。
瓶身微微震颤,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它挣脱了杨未僵硬的手指,凌空浮起,平稳地,匀速地,朝着天花板上那个暗格飘去。
这一幕超出了常理,带着一种静谧的诡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瓶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升越高,最终,精准地投入了那个幽黑的暗格之中。
咕咚。
一声轻微的、仿佛石子落入深井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紧接着,暗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无数细沙流动的窸窣声响起,持续了大约两三秒。
然后,一道暗金色的、细如发丝的光线,从暗格中垂直射下,不偏不倚,照在了杨未的额头上。
杨未惊叫一声,下意识想躲,但那光线如同实质,将他“钉”在了原地。
光线只持续了一瞬,便消失了。
暗格中,飘落下一件东西。
不是水瓶。那瓶水似乎作为了“交换”的代价,留在了上面。
飘落的,是一枚折叠起来的、泛着淡黄色泽的旧纸笺。纸笺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更古老的书册上撕下来的,质地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它晃晃悠悠,如同秋叶,最终落在了杨未脚前的地面上。
杨未额头上被光线照射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暗金色的圆形印记,像一枚小小的印章,旋即隐没在皮肤下,但他自己似乎能感觉到,抬手摸了摸,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线索已交付。”傩面人的电子音冰冷宣告,“溯源开始,计时:至下次门启。”
下一次门什么时候开启?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要等很久。但无形的倒计时,已经启动,只针对杨未一人。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落地的细微声响似乎还在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地上那枚旧纸笺,又看向杨未。好奇,贪婪,警惕,恐惧,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在沉默中交织弥漫。
陈守财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几乎粘在纸笺上。金酉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吴老狗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赵雄一脸迷惑,显然没完全搞懂状况,但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妙。牛大力担忧地看着杨未,又看看阿淮。杜安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乱发后的眼睛盯着那纸笺,眼神空洞,又似乎有数据流在深处划过。
苏晓依旧蜷缩着,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失去了反应。
阿淮的视线则落在杨未的额头——那印记消失的地方,又看向地上脆弱的纸笺。用一瓶公共储备的水,换来了一个可能致命的个人任务和一张脆弱的纸……这是规则的又一次冷酷权衡。
杨未站在原地,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弯下腰,用枯树枝般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枚旧纸笺。
纸笺入手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不敢立刻打开,而是紧紧攥在手里,捂在胸前,像是保护稀世珍宝,又像是抵御洪水猛兽。他求助般地看向阿淮,老眼里充满了惶恐和无措。
阿淮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先别看,稳住。”
现在打开,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过来,无形的压力和心理干扰可能瞬间击垮这个老人,甚至可能诱发他“泄密”。必须给他创造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但在这无处可藏的癸室,哪里才有安全?
阿淮的目光扫过房间。忽然,他看向了房间的一角——那里是“辰龙”门曾经出现过的墙壁,现在是一片空白。但那个方位,相对远离其他人聚集的中心。
“杨老,”阿淮开口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规则只要求您‘溯源’,并未规定您必须在何处进行。为了不受干扰,更好地完成‘规则’的要求,我建议您到那边角落去。”他指了指那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我们所有人,包括我,保证不会靠近,也不会试图窥探。这是为了您能顺利完成‘溯源’,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不因‘泄密’而触犯规则。”
他的话合情合理,既给了杨未一个台阶,也堵住了其他人蠢蠢欲动的好奇心——靠近或窥探,可能导致杨未“泄密”,进而触发“同归余烬”的可怕惩罚。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陈守财脸色变了变,显然不甘心线索被独占,但在规则明确的死亡威胁下,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什么。金酉深深看了阿淮一眼,眼神莫测,但也默认了这个安排。吴老狗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杨未如蒙大赦,紧紧攥着纸笺,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角落,背对着所有人坐下,用身体挡住了可能的视线,将那脆弱的纸笺,小心翼翼地捧到眼前。
癸室内,再次陷入一种全新的、更加诡异的寂静。
一部分人,如赵雄、牛大力,有些茫然地呆坐着,消化着接连的变故。
一部分人,如陈守财、金酉、吴老狗,虽然表面不动,但眼神闪烁,显然在飞速思考,目光时不时瞥向角落那个蜷缩的、微微发抖的背影。
阿淮站在原地,看似平静,但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一丝变化,每一个人的反应。
而苏晓,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创伤里。
杜安,再次把头埋了下去。
朱富贵,依旧“昏迷”着。
唯有那尊傩面人,以及天花板上吞噬了一瓶水的暗格,沉默地见证着。
个人与集体的脆弱纽带,因为这一纸“回响”线索,正在无声地出现裂痕。
溯源,究竟要追溯什么?
而那脆弱的纸笺上,又写着怎样足以让人“余烬”的内容?
未知的计时,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滴答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