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林深挣扎着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天花板，角落结着几缕薄薄的蛛网。
不是医院ICU外那片惨白的走廊，也不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家。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劣质烟草混合着潮湿灰尘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一动，浑身的酸痛感更明显了，像是被卡车碾过——不对，根据系统植入的记忆，原主昨天确实跟人起了冲突，被推搡着撞在了墙角的暖气片上。
“嘶……”林深倒吸一口凉气，撑着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卧室，一张掉漆的木桌靠着墙，上面堆着几本卷了边的杂志，还有一个空了的酒瓶。床是老旧的铁架床，床垫硬得硌人，他身上盖着的薄被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霉味。
陌生的环境，却因为脑海里涌入的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而变得有了几分“实感”。
这里是平行时空的蓝城市，一个和他原来世界高度相似，却又在细节处有所不同的地方。他现在的身份，依然叫林深，32岁，是个没什么名气的装修包工头。妻子在一年前因为急性白血病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的女儿，叫苏念。
原主大概是被丧妻之痛击垮了，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个会给女儿扎辫子、会把红烧肉都挑给妻女的男人，成了一个沉默寡言、酗酒度日的影子。他把所有的精力——或者说，所有的逃避——都放在了工作上，对那个怯生生的女儿，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而根据系统给出的“悲剧节点”，今天下午三点，原主会以“要去外地接大项目”为由，把苏念送上开往邻市的长途汽车，送去那个偏远的寄宿学校。系统的描述很简单：【途中发生车祸，车辆侧翻，苏念当场身亡。】
冰冷的文字，像针一样刺进林深的心脏。
又是一个要失去孩子的父亲，又是一个即将在恐惧中离开世界的孩子。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走到那面挂在墙上的、边缘都已经锈迹斑斑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轮廓和他自己有七八分像，只是更瘦削，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胡茬乱得像杂草，眼神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麻木。
这就是他接下来要扮演的角色，苏念的“爸爸”。
林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他不是在扮演，从他答应系统绑定的那一刻起，从他知道每个孩子都连着小雨的灵魂碎片那一刻起，他就必须是这个父亲。
他得阻止下午的车祸，得把那个叫苏念的孩子留在身边，得让她好好活着，笑着长大。
“爸爸？”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耳边，带着点不确定，还有点藏不住的小心翼翼。
林深猛地转过身。
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裙子的袖口有点磨破了，露出细细的手腕。头发梳得不太整齐，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大概是自己梳的。她的脸很小，肤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唯有一双眼睛，大而亮，像藏着星星的夜空，只是此刻，那片夜空里蒙着一层薄雾，怯怯地看着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就是苏念。
看着这张脸，林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又酸又软。眉眼间，有那么几分像小雨，尤其是抿着嘴唇时，嘴角微微下撇的样子，简直和小雨做错事怕被骂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的小雨……也是这样，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生怕他不高兴。
而他，以前总觉得孩子的小心思是“麻烦”，直到失去了才明白，那是孩子最纯粹的、怕失去爸爸的爱。
“念念。”林深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刻意放柔了语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醒了？”
苏念被他这声“念念”叫得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受惊的小鹿。她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连衣裙的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嗯……”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听不见。
林深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这孩子，是多久没被父亲好好对待过了？才会对一句简单的称呼，反应这么大。
他记得原主的记忆里，自从妻子去世后，原主就很少再叫苏念的名字，要么是沉默，要么是不耐烦地用“喂”来代替。有时候苏念怯生生地凑过来想跟他说说话，换来的也只是一句“别烦我”。
林深放轻脚步，慢慢走到苏念面前，蹲下身，让自己和她的视线齐平。他注意到，苏念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很久，眼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昨晚没睡好吗？”他轻声问。
苏念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还是低着头，小声说：“没有……”
撒谎了。
林深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这孩子肯定是听到了昨晚他（原主）和那个所谓的“寄宿学校招生老师”打电话的内容。原主大概是喝多了，声音很大，在这个狭小的出租屋里，根本藏不住。
“是不是……听到爸爸说要送你去学校的事了？”林深斟酌着词句，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质问。
苏念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她的头埋得更低了，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我是不是……是不是不乖了？”
“我可以更乖的……我以后再也不剩饭了，我也会自己洗衣服，我还会帮爸爸扫地……”
“爸爸，你别送我走好不好？”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又轻又急，带着浓浓的恐惧和哀求，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
林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小雨。
有一次他出差回来，因为项目出了问题，心情很不好。小雨拿着一张画好的画，兴冲冲地跑过来想给他看，他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了句“别烦我，忙着呢”。
那天晚上，他在书房加班，偶然间看到小雨偷偷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只是小声地对自己说：“小雨不乖，爸爸才不开心的……小雨要更乖一点……”
那一刻的愧疚和心疼，和现在一模一样。
林深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安慰小雨那样，摸摸苏念的头。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苏念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虽然还在哭，却依旧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林深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他收回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更坚定：“念念，不哭了。”
“爸爸不送你走了。”
苏念的哭声猛地停住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深，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爸……爸爸？”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确定。
“嗯，爸爸在。”林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个学校，我们不去了。念念就留在家里，跟爸爸在一起，好不好？”
苏念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多了一丝微弱的、像是星火一样的光。
“真……真的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爸爸又会变回那个冷冰冰的样子。
“真的。”林深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这一次，动作很慢，很轻，“来，念念，到爸爸这里来。”
苏念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爸爸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不耐烦和冷漠，只有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温柔，还有……一点点她看不懂的心疼。
她犹豫了很久，小小的身子才一点点地往前挪。挪到林深面前时，她停下了，仰着小脸看着他，眼里还带着警惕。
林深没有再强求，只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苏念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慢慢地、试探性地，把自己冰凉的小手，放进了林深的手心。
林深的手很大，很温暖，掌心带着一点粗糙的薄茧，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心。
他轻轻握住那只小手，入手一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他能感觉到，孩子的手很小，瘦得能清晰地摸到骨头。
“饿了吧？”林深站起身，牵着她往厨房走，“爸爸给你煮鸡蛋面吃，好不好？就像……就像你妈妈以前煮的那样。”
提到“妈妈”两个字，苏念的脚步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又掩饰了过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厨房比卧室还要小，角落里堆着几个空酒瓶，水槽里还放着昨天没洗的碗。林深皱了皱眉，原主当真是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他先把水槽里的碗洗干净，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台面，然后打开冰箱。冰箱里没什么东西，几棵蔫了的青菜，几个孤零零的鸡蛋，还有一把挂面。
“就这些了，委屈念念了。”林深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鸡蛋和挂面。
苏念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爸爸忙碌的背影，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疑惑。
今天的爸爸，真的好奇怪。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一醒来就皱着眉头，没有喝酒，没有对她发脾气，甚至……还会对她笑，会牵着她的手，会记得妈妈以前煮的鸡蛋面。
妈妈以前煮的鸡蛋面，是放葱花的，还要在碗里滴两滴香油，最后把鸡蛋煎成金黄色的太阳形状。
她看着林深拿出鸡蛋，小心翼翼地磕开，把蛋液倒进碗里搅匀。水开了，他把挂面下进去，用筷子搅了搅，然后把蛋液慢慢地倒进去，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蛋花。最后，他果然切了葱花撒进去，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瓶快见底的香油，滴了两滴。
动作虽然算不上熟练，甚至有几分笨拙，但……真的和妈妈做的，很像。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上餐桌时，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林深把那碗蛋花更多、葱花撒得更匀的面推到苏念面前，还细心地用筷子把面条搅了搅，吹了吹：“慢点吃，小心烫。”
苏念拿起小小的塑料勺子，舀了一勺面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温热的汤滑进喉咙，带着淡淡的葱花味和香油的香气，还有鸡蛋的醇厚。
是妈妈的味道。
也是……家的味道。
她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爸爸。林深正低着头吃面，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的侧脸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把他胡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吃面的样子很认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心不在焉。
苏念低下头，用勺子舀起一块蛋花，放进嘴里。蛋花很嫩，带着一丝丝的甜。
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很温暖、很陌生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融化了。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不一会儿，一碗面就见了底。她甚至还把碗里的汤都喝光了，暖融融的感觉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心里。
林深看着她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心里松了口气，嘴角也忍不住带上了一丝笑意：“吃饱了吗？还要不要再来一点？”
苏念摇了摇头，把空碗往前推了推，小声说：“吃饱了，谢谢爸爸。”
“不客气。”林深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一次，她没有躲。
柔软的头发有些干燥，大概是很久没好好打理过了。林深心里想着，等会儿吃完早饭，得带她去趟超市，买点吃的，再给她买两件新衣服，顺便……剪个头发。
“对了，念念。”林深收拾着碗筷，状似不经意地说，“今天爸爸不上班，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去公园，或者……去游乐场？”
苏念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瞬间被点燃了一样：“真的吗？去游乐场？”
她以前听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过，游乐场里有旋转木马，有碰碰车，还有棉花糖，甜甜的，软软的。她一直很想去，可是妈妈生病的时候没有钱，妈妈走了以后，爸爸更不会带她去了。
“真的。”林深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酸酸的，“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苏念的小嘴抿了抿，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激动，但眼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她点了点头，又怕自己太兴奋惹爸爸不高兴，赶紧低下头，用小手抠着桌布的边角，小声说：“我……我想去看旋转木马。”
“好，就去看旋转木马。”林深笑着答应。
他把碗筷拿到厨房去洗，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他却觉得心里一片安静。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要弥补这个孩子过去缺失的爱，要让她彻底摆脱那个悲剧的命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他不怕。
为了小雨，为了眼前这个眼睛里重新有了光的孩子，他会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他要让这个世界的苏念，像所有被宠爱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郑重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