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晴那淬毒般的一瞥,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暖房午后短暂弥散的宁静微光。林然清楚地意识到,某种平衡被打破了。不再是之前那种浮于表面的轻视与孤立,苏沐晴的敌意,因为林焓裕那片刻未加掩饰的、迥异于往常的关注,而迅速发酵、变质,变得更具攻击性,也更……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林家大宅的气氛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苏沐晴不再满足于眼神交锋和言语机锋,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林然周围,以一种近乎监视的姿态。林然在暖房侍弄花草,她会“恰好”带着朋友在附近回廊“欣赏秋色”,娇笑声尖利地穿透玻璃;林然去书房找书,她总能“刚好”也在,用甜腻的嗓音向林焓裕(如果他罕见地在场)请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身体语言充满占有意味;甚至在餐桌上,她也会“无意”间提起林然过去某些无关痛痒却略显笨拙的小事,用一种“怀念又无奈”的口吻,强调着两人之间“云泥之别”的教养与适应能力。
林焓裕对此大多反应冷淡,偶尔会因苏沐晴过于聒噪而微微蹙眉,但并未出言制止。他的大部分心思,显然依旧被“星耀湾”日益迫近的最终评审会和瀚海层出不穷的手段占据着。陈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进出书房时带起的风都透着焦灼。
林然则更加沉默。她几乎杜绝了所有不必要的走动,除了吃饭和必需的日常,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间或暖房,将自己活成一个半透明的影子。在暖房时,她也尽量背对门口或窗户,减少与外界视线的接触。但她的“园艺实验”并未停止,反而更系统了。
那盘沙盐混合物被她移到了光照不那么直射、通风更温和的位置,每天记录表层湿度变化和盐分析出的图案。不同质地的土壤样本被分别装入带刻度的小玻璃瓶,加入定量的盐水,观察沉降速度和上层液体的浑浊度。她甚至从园丁那里要来一小段废弃的、不同材质拼接的排水管边角料,观察接口处在模拟潮湿环境下的水渍残留和细微变形。
这些举动琐碎、安静,甚至有些神经质,落在苏沐晴和佣人们眼里,不过是假千金小姐越发古怪孤僻、沉溺于无用玩物的又一证据。没有人知道,那些枯燥的记录和观察背后,是一个灵魂在疯狂汲取关于“材料”、“界面”、“水分迁移”和“盐分侵蚀”的、最直观的一手认知。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理解那个困扰着林焓裕的、关于“耐久性”、“微气候”和“长期运维成本”的庞大难题中,可能涉及到的、最基础的物理化学原理。
这天,林然正在暖房里,对着一个盛有不同比例沙土混合物的浅盘,用小喷壶模拟间歇性降雨,观察水分下渗和表面径流情况。忽然,主宅前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汽车引擎声、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压低的人语嘈杂响起,打破了宅邸惯有的死寂。
她走到暖房靠近主宅的窗边,透过玻璃望出去。只见几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停在主宅门前,几个穿着正式、面色严肃的陌生人,在林家一位高级管事的引导下,正快步走向宅内。其中一人手里提着厚重的公文包,另一人似乎在与陈序低声交谈,陈序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仓促应对的狼狈。
林然心头一跳。这不像是寻常的商务拜访,更不像是社交往来。那种气氛,透着公事公办的冷硬和隐隐的……审查意味。
她迅速离开窗边,回到暖房深处,但耳朵却竖了起来,捕捉着外面隐约的动静。嘈杂声很快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宅邸重新陷入寂静,但这寂静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晚餐时间,林焓裕没有出现。苏沐晴倒是准时坐在了餐桌旁,但脸色明显有些发白,眼神飘忽,拿着刀叉的手指微微发抖,完全失去了往日精心维持的优雅从容。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试图找话题,或者用眼神挑衅林然,只是食不知味地、机械地吞咽着食物,时不时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像一只受惊的雀鸟。
林然安静地吃着饭,心里却飞快地转着念头。下午那些人,是政府相关部门的?审计?还是针对“星耀湾”项目的某种特别调查?瀚海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还是说,林氏内部……真的出了什么能被抓住把柄的问题?
饭吃到一半,张妈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在苏沐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苏沐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中的银叉“当啷”一声掉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难听的声音,也顾不上看林然一眼,便慌慌张张地跟着张妈离开了餐厅。
餐厅里只剩下林然一个人,和满桌渐渐冷掉的菜肴。水晶灯的光华流泻下来,照得银质餐具冰冷刺眼。
她慢慢放下餐具,擦了擦嘴。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她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去了二楼的起居室。那里有一扇窗,斜对着书房所在的侧翼。她挑了个窗帘后的阴影位置,静静站着。
书房的灯光彻夜未熄。人影在窗帘上晃动,模糊但急促。偶尔能听到压低的、激烈的争论声碎片,被夜风送过来,听不真切,但“数据”、“合规”、“原始凭证”、“供应商”这些词,反复出现。
林然在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深夜。秋夜的寒意透过玻璃渗进来,她抱着手臂,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头一片沉沉的凉。
看来,风雨真的来了。而且,来势汹汹。
后半夜,宅邸终于重归死寂。书房的门开了又关,沉重的脚步声离去。林焓裕房间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沉,乌云低垂。宅邸里的佣人个个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早餐桌上,只有林然一个人。苏沐晴据说“身体不适”,没有下来。林焓裕自然不见踪影。
林然吃完早餐,照例去了暖房。但她今天没有进行任何“实验”,只是静静地坐在藤编椅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和那些在风中不安摇曳的植物枝叶。
中午时分,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便转成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顶棚上,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暖房里光线昏暗,植物的轮廓在雨幕中变得模糊。
林然没有开灯,就坐在昏暗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形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转为连绵不绝的中雨。暖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然转过头。
林焓裕站在门口。他没有打伞,头发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些,深色的西装外套颜色更深,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肩线。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是被冰冷的雨水淬炼过,锐利、清醒,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孤绝。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隔着暖房里氤氲的水汽和昏暗的光线,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林然。
他的目光很深,很沉,不再是审视或衡量,而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带着沉重压力的凝视。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又仿佛在透过她,看向某个更遥远、更艰难的未来。
林然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雨声哗哗,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良久,林焓裕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为疲惫和紧绷而沙哑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林冉冉,”他叫她的全名,语气里没有亲昵,也没有往日的冷淡疏离,只有一种近乎凝重的正式,“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栋房子,很快就不再姓林了。”
他顿住,目光紧紧锁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里,读出答案。
“你怕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