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晨光,来得比前一日更迟。
浓重的雾气笼罩着整座皇宫,将朱墙金瓦、飞檐斗拱都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影子。慈宁宫的庭院里,翠竹的叶子湿漉漉的,挂满了细密的水珠,偶尔有雀鸟掠过,惊落一片簌簌的声响。
沈清辞醒得很早。
或者说,她几乎又是一夜未眠。太后的那本手记,她反复看了三遍。每一行字,每一个词,都像是用刀刻在心上,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阿蘅之死,非病。”
这五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如同魔咒。
不是病,那是什么?
是毒?是刺杀?还是……某种更隐秘的手段?
她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所中的“梦陀罗”,想起刘嬷嬷脖颈上那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扼痕,想起新婚之夜萧承那双冰冷的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冷酷,跨越了七年时光,从母亲身上,延续到了女儿身上。
这是一种宿命般的轮回,也是一种赤裸裸的宣告——在这深宫王府里,有些规则从未改变,有些手段永远有效。
沈清辞从榻上起身,走到窗边。雾气尚未散尽,庭院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就像她此刻的处境——看似有太后庇护,实则前路茫茫,危机四伏。
她转身,走到佛龛前。
那尊白玉观音依旧慈眉善目,净瓶中的柳枝青翠欲滴,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长明灯的火苗静静燃烧,投下温暖昏黄的光晕。
沈清辞跪在蒲团上,却没有拜佛。她的目光落在观音像的底座上——那是紫檀木雕成的莲台,莲瓣层层叠叠,雕工精细,每一片花瓣的纹理都栩栩如生。
太后的手记里,提到过这个佛龛。
“阿蘅最后一次入宫,曾在此佛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临去时,她摸了摸观音的莲台,说‘愿此莲常开,愿此灯长明’。”
当时读到这里,沈清辞只觉得是母亲的一句寻常祈愿。可现在,看着这座佛龛,看着这尊观音,她忽然觉得……那句话或许另有深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莲台的边缘。
紫檀木质温润,触手生凉。她的手指沿着莲瓣的纹路缓缓移动,一寸一寸,仔细感受着木质的纹理与雕工的深浅。
当她的指尖触到最下方那片莲瓣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那片莲瓣……触感不对。
与其他花瓣的光滑温润不同,这片花瓣的边缘,有一道极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缝隙。若不是她刻意寻找,若不是她的手指足够敏感,根本发现不了。
沈清辞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轻轻嵌入那道缝隙。
“咔。”
一声极轻的脆响。
那片莲瓣竟然微微弹起,露出了下面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暗格。
暗格不大,只有巴掌大小,里面空荡荡的,只放着一件东西——一枚铜制钥匙。
钥匙古旧,匙身已经有些发黑,匙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图案: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与母亲玉簪上那朵,一模一样。
沈清辞取出钥匙,握在掌心。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让她觉得掌心发烫。
母亲当年留下的,不止一支玉簪。
还有这把钥匙。
而钥匙对应的锁,在哪里?
她的目光在偏殿内缓缓扫过——紫檀木的桌椅,素雅的帷幔,墙上的字画,多宝阁上的古董……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任何异常。
钥匙很小,对应的锁也应该很小。
会在哪里?
沈清辞站起身,开始在殿内细细搜寻。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窗棂、门框、桌腿、椅背、帷幔的系带、多宝阁的榫卯……她一一检查,却一无所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晨光越来越亮,将殿内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见。
沈清辞停在了书案前。
那是她昨日抄经用的桌子,紫檀木打造,桌面光滑如镜,边缘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那厚厚一摞《金刚经》抄本。
她的目光落在砚台上。
那是一方端砚,石质细腻,墨池深凹,砚边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很普通,很常见,宫中这样的砚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沈清辞却蹲下身,仔细端详起来。
她记得,昨日研墨时,曾无意间瞥见砚台的底部——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形状很特别,不像是自然的磨损。
她将砚台轻轻拿起,翻转过来。
果然。
砚台底部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的凹槽,凹槽的边缘极为规整,显然是人工雕琢而成。而凹槽的形状和大小……
沈清辞取出那枚铜钥匙,缓缓插入。
严丝合缝。
她轻轻转动钥匙。
“咔嗒。”
一声轻响,砚台的底部竟然弹开了。
里面是中空的,藏着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绢帛卷得很紧,用一根红丝线系着,丝线的颜色已经有些褪色,显然年代久远。
沈清辞取出丝绢,解开丝线,缓缓展开。
不是信,也不是名册。
而是一张……地图。
一张绘制得极为精细的皇宫地形图。
图中详细标注了宫中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宫殿、每一处门禁,甚至连御花园中假山的位置、太液池的深浅都清晰可见。更令人心惊的是,图上用朱笔标出了几条隐秘的路径——这些路径蜿蜒曲折,避开所有主要的宫道和守卫,从慈宁宫一直延伸到……皇帝的寝宫。
而在图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字迹娟秀飘逸,正是母亲的笔迹:
“若需面圣,此路可通。然此途凶险,九死一生,慎之,慎之。”
沈清辞的手指微微颤抖。
母亲留下的,不止是护身符,不止是线索。
还有一条……直达天听的路。
一条危险至极,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路。
她将地图细细看了三遍,将每一条路径、每一个标记都刻入脑海。然后,她将地图重新卷好,用丝线系紧,放回砚台暗格,锁好,将砚台放回原处。
钥匙依旧握在掌心,冰凉,沉重。
窗外,晨光已经大亮。雾气散尽,庭院中的翠竹在阳光下泛着青碧的光泽,生机勃勃,与殿内这沉重的秘密形成了鲜明对比。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
“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崔女官。她手中依旧捧着食盒,只是今日的神情,比昨日更加凝重。
“娘娘,”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即打开,“太后让奴婢告诉娘娘,今日……前朝不太平。”
沈清辞心中一紧:“发生了什么事?”
“赵元启大人,”崔女官的声音压得极低,“今日天不亮就入了宫,此刻正在御书房外跪着。”
跪着?
沈清辞皱眉:“为何跪着?”
“说是……请罪。”崔女官顿了顿,“但具体所为何罪,无人知晓。只知道陛下震怒,已经召了三位阁老和刑部尚书入宫,正在御书房议事。”
请罪。
这两个字让沈清辞心中警铃大作。赵元启若真是去“请罪”,那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反抗,选择了屈服。而一旦他屈服,他手中的账册,他掌握的线索,他这条线……就全断了。
“还有,”崔女官的声音更低了,“奴婢方才经过前朝时,听见几个太监在议论,说……说三皇子殿下今日也入宫了。”
萧承?
他不是称病不朝吗?
“殿下现在何处?”沈清辞问。
“在……在太后的正殿。”崔女官垂下眼,“殿下一早来给太后请安,此刻正陪着太后说话。”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
萧承入宫了。
不是去前朝,不是去见皇帝。
而是来慈宁宫,来见太后。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她在慈宁宫,意味着他要用“孝道”的名义,来向太后要人?还是……他有别的打算?
“太后怎么说?”沈清辞稳住心神,问道。
“太后只让殿下陪着说话,别的什么都没说。”崔女官抬眼看她,“但太后让奴婢转告娘娘——‘该来的总会来,该见的总要见。’”
该见的总要见。
沈清辞明白了。
太后这是在告诉她,躲是躲不过去的。萧承既然来了,她就必须面对。
“我知道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劳姑姑转告太后,臣媳……随时恭候。”
崔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躬身:“奴婢告退。”
她退出了偏殿,留下沈清辞一人,和满室的寂静。
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随着时间缓缓移动,如同命运本身,无声无息,却不可抗拒。
沈清辞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宣纸,研墨,执笔。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
不是佛经,也不是信。
而是一份……名单。
一份根据太后手记、母亲遗物、林仲景的簿册,还有她自己这些日子的观察,整理出来的名单。
名单上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
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牵扯出一段隐秘的往事,一条关键的线索,或是一个……致命的敌人。
当最后一个名字落下时,窗外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午时了。
距离她入慈宁宫,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距离三日之期,还有两天。
距离与萧承的正面交锋,可能……就在下一刻。
沈清辞放下笔,将名单折好,贴身收起。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庭院中,阳光正好,翠竹摇曳,一切都宁静而美好。
可她心中却清楚——
这宁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美好,是镜花水月的美好。
真正的风暴,正在这深宫的最深处,悄然酝酿。
而她也刻,就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手握钥匙,心怀秘密,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但她没有退路。
从来就没有。
沈清辞缓缓勾起唇角。
那笑容在阳光下明媚如花,眼底却结着千年不化的寒冰。
既然要见,那就见吧。
既然要斗,那就斗吧。
她倒要看看,这场博弈到最后——
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
吹得竹叶哗哗作响,像是在预告着什么。
而远处,正殿的方向,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萧承的声音。
温和,恭敬,却字字如刀。
沈清辞关上窗户,转身,走向殿门。
她的手放在门闩上,停顿了片刻。
然后,用力拉开。
阳光涌入,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而前路,就在这片刺眼的光明中,徐徐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