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固魂汤”似乎确实有些效力,后半夜林砚没再做那些破碎而痛苦的梦,但仄巷本身的“低语”却并未停歇。那无数执念碎片汇成的、无法分辨内容的嗡嗡声,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萦绕在意识边缘,让他始终无法进入深度睡眠,只能半昏半醒地挨到天亮。
晨光无法完全穿透仄巷终年弥漫的晦暗,只在前堂木门的缝隙里,吝啬地投入几缕惨淡的灰白色。林砚起身时,浑身关节依旧酸涩,头脑昏沉,但那种魂魄不稳的飘忽感减轻了些。他推开小房间的门,铺子里空无一人,老陈不知去向。层层叠叠的乌木骨盒在晨光微熹中沉默矗立,投下比夜晚更加巨大、更加沉默的阴影。空气里的甜腻腐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年灰尘和旧纸张混合的气息。
他没敢多留,匆匆离开了收骨铺。巷子外的世界刚刚苏醒,早点摊的烟火气和行人的嘈杂声涌入耳膜,带着一种刺耳的鲜活。林砚站在巷口,深吸了几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和食物香气的空气,试图冲淡肺腑里那股属于仄巷的、阴冷的甜腻。掌心那个锁形印记在白天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刺眼,但那种冰冷、坚硬的质感,却时刻提醒着他与正常世界的隔阂。
回到王胖子店里时,胖子正蹲在门口刷牙,满嘴泡沫,看见林砚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惊得差点把牙膏吞下去。
“我靠!你他妈……”他急忙漱了口,一把将林砚扯进店里,上下打量,“脸白得跟鬼似的!眼窝都陷进去了!昨晚又干嘛了?那老头把你扣下了?”
“嗯。”林砚疲惫地应了一声,瘫在藤椅里,接过王胖子递过来的热豆浆,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他没有细说昨晚收郑木生指骨的经过,也没提那可怕的“焚身凶念”冲击和掌心的锁印成型,只简单说了老陈留他过夜,以及下一个任务的目标——戏子梅澜秋的喉骨。
“唱戏的?喉骨?”王胖子咂咂嘴,“这些人……真是疯了。嗓子坏了就坏了呗,老了唱不动了就唱不动了,非要拿自己骨头换那虚头巴脑的东西?梦里唱?幻境里唱?那不是自己骗自己吗?”他虽这么说,但眼神里并无多少鄙夷,反而有种物伤其类的唏嘘。他守着这间殡葬店,见的痴男怨女、执念深种之事也不少。
林砚没接话,慢慢喝着豆浆。他自己何尝不是“疯了”的一员?为了活下去,或者说,为了延缓被吞噬,不得不去收集这些疯狂的执念。
“对了,”王胖子压低声音,凑过来,“你昨晚没回来,我这儿……也有点怪事。”
林砚抬起眼皮:“什么怪事?”
王胖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左右看了看,才悄声道:“后半夜,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戏。”
林砚端着豆浆的手一顿。
“就那种……咿咿呀呀的,听不清词儿,但调子挺婉转,像是老戏。”王胖子挠挠头,“开始我以为是谁家电视或者收音机忘关了,可仔细一听,那声音……好像是从店里放骨灰盒的那面墙后面传出来的。”
寿材街的店铺都是老房子,墙壁不隔音不假,但王胖子店后面是另一家香烛店,老板是个鼾声如雷的胖老头,绝无半夜吊嗓子的雅兴。
“我爬起来,拿着手电筒去看了,”王胖子声音更低了,带着后怕,“墙好好的,啥也没有。可那唱戏声……就在耳边似的,转来转去,一会儿在东边架子,一会儿又跑到西边墙角。我喊了几声‘谁’,没动静。后来……后来那声音,好像凑到我耳朵边儿上,轻轻笑了一下,是个女人的声音,笑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再然后,就没声了。”
女人的笑声?林砚想起昨晚记忆中那个温婉娇俏的“苏小姐”的声音,心头一紧。是巧合?还是……苏晚娘的“回响”,或者她的某种关注,已经开始溢出仄巷,影响到自己身边的人?
“你没碰什么东西吧?或者,最近收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林砚问。
“没有啊!”王胖子连连摇头,“都是正常买卖,最‘特别’的就是你给我的那包香灰,还让你贴身带着呢。那唱戏声……真邪门。砚子,是不是你身上沾了仄巷的味儿,把那些东西……引过来了?”
林砚沉默。很有可能。老陈说他成了“引子”,能引起苏晚娘执念的共鸣。而这种共鸣,或许就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涟漪会扩散到与他亲近的人周围。
“这几天,晚上留点心。”林砚只能这样嘱咐,“如果再有动静,别管,天亮再说。”
王胖子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白天的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林砚试图补觉,但一闭上眼睛,仄巷的低语、混乱的记忆碎片、掌心锁印冰冷的搏动感就纷至沓来,让他不得安宁。他干脆起来,帮王胖子整理货架,擦拭那些蒙尘的骨灰盒和纸扎品,用机械的劳动来麻痹自己。
梅澜秋的资料,老陈给的宣纸上只有地址和简单的执念描述。林砚用王胖子的破旧电脑上网查了查。“荣华班”在几十年前确实是本地颇有名气的戏班,以青衣戏见长,尤其是《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几出,当年风头无两。梅澜秋的名字也在一些老旧的地方戏曲资料里出现过,配着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年轻俊秀,眼波流转,虽是男儿身,却自有一股妩媚风流。资料说他是“荣华班”第三代传人中的翘楚,二十三岁以一出《贵妃醉酒》惊艳四座,红遍江城,但四十岁后便渐渐销声匿迹,再无消息。
照片上的明媚与老陈口中那个用喉骨换取幻境中重登舞台的老者形象重叠,让人心生感慨。时间与际遇,是如何一点点磨损掉那样的风华?
掌心的锁印时不时传来细微的麻痒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皮肉下缓慢生长。林砚看着那清晰的锁形图案,想起老陈的话——“你是引子”。引向何方?苏晚娘破碎的记忆核心?还是某个更深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陷阱?
傍晚时分,林砚再次出发。王胖子这次没提出要跟到仄巷口,只是在他离开时,往他口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林砚掏出来一看,是个小巧的、已经磨得发亮的桃木符,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
“我爷留下的,说是有点辟邪的用处,你拿着,壮胆也好。”王胖子闷声道。
林砚握紧了那枚带着体温的桃木符,点了点头,转身走入渐浓的暮色。
荣华戏楼在东城老商业区的边缘,曾经是这一带的繁华标志,如今却早已没落。朱漆剥落,雕花残破,“荣华戏楼”四个鎏金大字只剩黯淡的轮廓。戏楼大门紧闭,贴着封条,旁边开了一家卖廉价服装的店铺,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喧闹的网络神曲,与戏楼本身的沉寂形成刺眼对比。
戏楼后面是一片杂乱的居民区,私搭乱建严重。林砚绕到后面,按照地址,找到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巷子尽头是一个低矮的院门,门楣上还残留着模糊的“兰馨小筑”字样,想来是当年戏班名角居住的雅称。
院门虚掩着。林砚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有些沙哑、但依旧能听出几分清越底子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却异常整洁的院子。青砖铺地,角落里有一口盖着石板的老井,井边一株老梅,枝干遒劲,只是未到花期,光秃秃的。院子另一头是三间老旧的瓦房,窗户糊着白纸,透出昏黄的灯光。
一个清瘦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正就着灯光,仔细地擦拭着一件戏服。那是一件女蟒,明黄色为底,绣着繁复的龙凤云纹,虽然颜色已有些黯淡,金线也有些脱落,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华美精致。老人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件戏服,而是稀世珍宝。
他应该就是梅澜秋。和照片上那个风华绝代的年轻小生相比,眼前的老人瘦削得几乎脱形,脸颊凹陷,白发稀疏,只有那双眼睛,虽然蒙着岁月的阴翳,但偶尔流转间,还能捕捉到一丝属于舞台的、独特的神采。
听到脚步声,梅澜秋抬起头,目光落在林砚身上。那目光锐利,带着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个即将登台的配角是否合格。
“陈老先生派来的?”梅澜秋放下戏服,站起身。他身材不高,年轻时想必十分挺拔,如今却有些佝偻,但站起来的那一刻,肩膀下意识地往后一展,脖颈微微扬起,依稀还能看到当年舞台上那个仪态万方的“杨贵妃”的影子。
“是,梅老先生,我姓林。”林砚微微欠身。
梅澜秋点点头,没多寒暄,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外面凉。”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但异常干净。一床,一桌,两椅,一个老式衣柜,除此之外,就是靠墙立着的一个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挂着铜锁。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剧照和泛黄的演出海报。照片上的梅澜秋,或扮作雍容华贵的贵妃,或扮作凄婉哀怨的虞姬,或扮作英气勃发的梁红玉……眉眼传情,身段风流,将一个个古代女子的悲欢离合演绎得淋漓尽致。时光在这些照片上凝固了他最辉煌的瞬间,与眼前垂垂老矣的现实形成残酷的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陈旧布料和胭脂水粉的味道,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舞台气息。
“坐。”梅澜秋指了指唯一的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床沿。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粗瓷茶壶和一个杯子,“自己倒水,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林砚没动,目光落在梅澜秋的脖颈上。老人的脖子细长,皮肤松弛,喉结突出,随着说话微微滑动。那里,就是他愿意献出的、承载了他一生荣光与遗憾的“喉骨”所在。
“东西,准备好了?”林砚直接问,他不想拖延,也不想过多涉入对方的情感世界。老陈的警告言犹在耳,戏子的执念华丽而迷惑,他必须保持距离。
梅澜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情的苍凉,也有一丝近乎天真的期待。“准备好了。等了几十年,终于……有机会再唱一回。”他起身,走到那个樟木箱子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铜锁。
箱盖掀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了樟脑丸和旧锦缎的味道散发出来。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戏服、头面、道具,都保存得极好。梅澜秋小心翼翼地从最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盒盖上雕刻着精致的海棠花纹。
他将木盒捧到桌上,打开。里面衬着明黄色的绸缎,绸缎上,静静躺着一小截灰白色的、形状有些奇特的骨头。骨头不大,只有小指第一节大小,表面光滑,微微弯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类似玉石般的温润光泽。但与周桂芳肋骨那种温热的“生念”,郑木生指骨那种沉静的“木意”不同,这截喉骨散发出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余音绕梁般的震颤感,仔细去“听”(或者说去“感觉”),似乎能捕捉到一丝极其缥缈、断断续续的戏曲旋律。
“这就是了。”梅澜秋痴痴地看着那截喉骨,眼神温柔得像在看情人,“我嗓子坏的那年,咳得厉害,咳出来一小块碎骨,医生说是声带附近的软骨。我没扔,留着。我知道,这是我的‘本钱’,是我和舞台最后的联系。”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了一下那截骨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现在,它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他抬起头,看向林砚,眼中那属于舞台的神采陡然亮了起来,甚至有些灼人:“陈老先生说,你们有办法,能让它‘活’过来,能让我……再登一次台,再唱一回《贵妃醉酒》,真正的,完美的,像当年一样。”
林砚被他眼中那炽烈的渴望灼了一下,移开目光,点了点头,取出老陈给的暗红色、系着金线的布袋:“是的,梅老先生。只要您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梅澜秋喃喃重复着,没有丝毫犹豫。他再次打开紫檀木盒旁边的一个小暗格,从里面取出和老陈给郑木生的类似的工具:一小撮灰白色粉末,一根幽蓝色的细针,一个玉质小碟。
过程与郑木生那次类似,但更加……具有“仪式感”。梅澜秋没有立刻服下粉末,而是先净了手,走到墙边,对着那些泛黄的剧照海报,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他换上了那件刚才擦拭的明黄色女蟒,对着屋子里唯一一面模糊的旧镜子,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勾脸——虽然他脸上早已布满皱纹,皮肤松弛,但他勾脸的动作却无比娴熟流畅,仿佛练习过千万遍。一笔一划,描眉,画眼,点唇……昏黄的灯光下,镜子里那张苍老的脸,渐渐被浓墨重彩的油彩覆盖,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凄艳的、属于“杨贵妃”的妆容。
当最后一笔唇彩点完,梅澜秋转过身来。那一瞬间,林砚恍惚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是那个即将赴君王之约、醉态可掬的绝代佳人。油彩掩盖了衰老,但那双眼眸里燃烧的、对舞台近乎偏执的渴望,却比任何妆容都更加强烈,更加……令人心悸。
“林师傅,稍待。”梅澜秋开口,声音因为即将进行的仪式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努力保持着某种舞台腔的韵味。他服下那撮粉末,脸色泛起异样的红晕,然后拿起那根幽蓝色的细针。
他没有像郑木生那样直接刺向自己的脖颈。他走到屋子中央,那里空无一物,但他仿佛站在了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追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摆了一个起势,身段依旧有着经过千锤百炼的优美。然后,他捏着细针的手,以一种极其戏剧化的、仿佛水袖轻扬般的姿态,缓缓拂过自己的喉结下方。
细针无声无息地刺入皮肤。没有血迹,只有皮肤下泛起一圈青灰色的涟漪。梅澜秋闭着眼,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痛苦与极乐的神情,仿佛正在经历某种神圣的献祭,又像是在享受最后一次、最完美的演出前,必要的“牺牲”。
他手腕极其稳定地移动,细针沿着喉部某个特定的弧度,划出一道优美的、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弧线。随着针尖移动,皮肤颜色迅速灰败,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然后,他另一只手抬起,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那处灰败皮肤下的、微微凸起的一点。
“咔。”
一声比郑木生那时更轻微、更清脆的响声。一小块约莫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的淡金色软骨,被他轻轻“摘”了出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玉质小碟中。
软骨离体的瞬间,梅澜秋整个人猛地一颤,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突然被剥夺了最重要的东西,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身上那件华美的女蟒此刻显得无比宽大、沉重,拖累着他佝偻的身躯。
但他硬撑着没有倒下,颤抖着手,将玉碟递给林砚,眼睛里那灼热的光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极度的虚弱和期待而显得更加疯狂、更加明亮。
“给……给你……”他的声音彻底沙哑、破碎,几乎难以辨识,“让我……再唱一次……就一次……”
林砚接过玉碟。那截淡金色的喉骨一入手,与之前两块骨头的感受截然不同!
没有海啸般的母爱,没有沉静的哀思,而是——
“海岛冰轮初转腾——”
一句华丽婉转、珠圆玉润的京剧唱腔,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响!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清晰得仿佛有人贴着他耳膜在唱!是《贵妃醉酒》的经典唱段!
与此同时,无数纷繁复杂的画面、声音、感受,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那唱腔冲进他的意识!
不是连贯的记忆,而是破碎的、叠加的、光怪陆离的舞台瞬间:
——灯光璀璨,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如雷的喝彩与掌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梅澜秋)站在舞台中央,水袖轻扬,眼波流转,每一个身段都精准到极致,每一个唱腔都饱含感情。他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他是戏里的杨玉环,也是戏外征服了所有人的梅澜秋!那种极致的荣耀、满足、虚荣、以及掌控一切的快感,如同最醇厚的酒,让他沉醉。
——又是灯光,但这次刺眼而冰冷。是医院的无影灯。医生摇着头,拿着喉镜,说着“声带受损严重”、“无法恢复”、“不能再唱大戏了”。世界在那一刻崩塌。荣耀、掌声、喝彩,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刺骨的沙滩。不甘!愤怒!绝望!凭什么?!他是为舞台而生的!他是梅澜秋!怎么能就这样落幕?!
——昏暗的房间里,他对着模糊的镜子,一遍遍练习口型,试图发出哪怕一个正确的音调,得到的却只是嘶哑难听的气声。愤怒地砸碎了镜子,碎片里映出无数个扭曲的、失败的自己。然后是无尽的、浸泡在劣质酒精里的麻木岁月,辉煌的过去成了不敢触碰的伤疤,又成了唯一赖以生存的精神鸦片。对着泛黄的剧照自言自语,在梦中无数次重返舞台,醒来后是加倍的空虚和啃噬灵魂的渴望。
——还有更隐秘的、扭曲的碎片:对年轻后辈既嫉妒又提携的矛盾心理;对班主和同行议论的敏感多疑;在无人知晓的深夜,穿上珍藏的戏服,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破碎的嗓子,泣血般嘶吼着早已不成调的唱段……
华丽与破败,荣耀与耻辱,极致的虚荣与深入骨髓的自卑,对舞台病态的痴恋与对现实无力的憎恨……所有这些极端矛盾的情绪,混杂着油彩的香气、汗水的咸涩、掌声的轰鸣、酒精的辛辣、以及午夜梦回时冰冷的泪水,一股脑地涌向林砚!
与周桂芳、郑木生那种相对纯粹的执念不同,梅澜秋的执念是混合的、复杂的、甚至带着强烈表演性和自我欺骗色彩的。它华丽炫目如舞台灯光,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这种执念的冲击,不是海啸般的淹没,而是如同无数细密的、带着倒钩的丝线,试图缠绕、缝合进林砚自己的意识里,让他也沉溺于那种虚幻的荣光与极致的痛苦中!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又一句唱腔在脑海轰然响起,更加高亢,更加凄婉,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美。
林砚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无数舞台光影和梅澜秋扭曲的面容交替闪现。他死死咬住牙关,左手攥紧了口袋里王胖子给的桃木符,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现实的刺痛感。右手掌心的锁形印记再次变得灼热,那冰冷的、属于仄巷的力量自行涌动,试图对抗这入侵的、混乱的舞台执念。
两股力量在他意识里激烈冲突、拉扯。他感觉自己像一片孤舟,被抛掷在由掌声、喝彩、泪水、酒精和破碎唱腔组成的惊涛骇浪之中,随时可能解体。梅澜秋那混合着极致虚荣与无边痛苦的情绪,如同毒药,又如同蜜糖,极具诱惑力,诱惑他放弃抵抗,沉入那个华丽而虚幻的舞台梦境。
“不……”林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用尽全部意志力,将手中玉碟里那截微微震颤、仿佛还在发出无声吟唱的淡金色喉骨,猛地塞进那个暗红色的布袋中!
布袋合拢,系紧金线的瞬间,脑海中的唱腔和破碎画面如同被掐断了电源,骤然停止!只剩下余音般的嗡鸣,和一阵强烈的眩晕与恶心。
林砚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他看向手中的布袋,暗红色的布料微微起伏着,里面那截喉骨仿佛还在不甘地震颤,试图冲破束缚。袋口的金线闪烁着不稳定的微光。
梅澜秋瘫坐在床沿,身上那件华美的女蟒此刻只显得累赘和滑稽。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仿佛刚才那一下“献祭”抽空了他最后的精神气。但他嘴角却带着一种奇异而满足的微笑,喃喃自语:“值了……值了……马上……就能再唱了……真正的……满堂彩……”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老陈承诺的、由喉骨执念构筑的幻境舞台,看到了台下座无虚席,听到了那如雷的掌声。
林砚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待下去。他紧紧攥着那个烫手山芋般的布袋,对梅澜秋说了句“保重”,便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弥漫着陈旧舞台气息的小屋,冲出了那个名为“兰馨小筑”的院子。
夜色已深,小巷昏暗。林砚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脑海里那两句《贵妃醉酒》的唱腔余音似乎还在盘旋,混合着梅澜秋复杂扭曲的情绪残留,让他心烦意乱。掌心的锁印微微发烫,仿佛在消化或者压制刚才的冲击。
他必须尽快把这块骨头送回仄巷。这截“喉骨”的执念太活跃,太具有侵蚀性了,多在外面停留一刻,就多一分被其影响、甚至同化的危险。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仄巷所在的老城区快步走去。穿过几条冷清的街道,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行人几乎绝迹。越靠近仄巷区域,那种熟悉的、与现实世界剥离的阴冷感就越发明显。
就在他拐进一条通往仄巷方向的僻静小街时,异变再生!
手中的暗红色布袋,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那截喉骨仿佛在里面疯狂冲撞,试图破袋而出!与此同时,之前被强行压下去的、梅澜秋的执念碎片,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再次狂暴地冲入林砚的脑海!
但这一次,不仅仅是梅澜秋的记忆和情绪!
在那些破碎的舞台光影、掌声、泪水、酒精味之中,骤然混入了一些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更加阴郁的画面和声音!
——不是现代的戏台,而是更加古旧、更加华丽的戏楼。雕梁画栋,红漆柱子,台下坐着长袍马褂或锦衣华服的看客,瓜子声、叫好声不绝于耳。台上,一个穿着艳丽戏服、身段婀娜的“旦角”正在唱着一出他听不懂的戏,水袖翻飞,眼波勾魂。但林砚“看”到的视角很奇怪,不是台下的观众,也不是台上的演员,而是……侧幕?或者戏台后方?一个昏暗的、堆满戏箱和道具的角落。
——视角转动,他(或者说,记忆的主人)似乎正专注地看着什么。不是看戏,而是在看……一件衣服?一件月白色的、质地极好的旗袍,平整地铺在桌面上。旁边放着针线、剪刀、软尺。一只手(又是那双手!)正拿着粉饼,在旗袍的腰身处画下细细的修改线。能“感觉”到,那旗袍是给台上那位正在唱戏的“旦角”准备的,但尺寸似乎不太对,需要修改。
——忽然,视角猛地抬起!看向戏台方向!不是看表演,而是看向侧幕的阴影处!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礼帽的男人,身影模糊,看不真切,但给人一种阴鸷、危险的感觉。记忆的主人(陈裁缝?)似乎很紧张,心脏怦怦直跳,握紧了手中的粉饼。
——画面再次跳转。这次是后台,乱糟糟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汗味。刚才台上那个“旦角”已经卸了一半妆,露出英气中带着妩媚的本来面目——是个极俊美的年轻男子(男旦?)。他正对着镜子,用细布擦拭脸上的油彩,旁边围着几个殷勤的人。记忆的主人(陈裁缝?)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放着那件修改好的月白旗袍,恭敬地递过去。“旦角”瞥了一眼,似乎不太满意,挥了挥手,示意放下。记忆的主人低下头,默默退到一边,但林砚能“感觉”到,那低头退下的动作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和怨恨?
——然后,最诡异的画面出现了!就在那“旦角”转过身,与旁边人说话的瞬间,林砚(或者说陈裁缝)的视角,似乎无意间瞥见,“旦角”脖颈侧面,衣领掩盖下,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小块暗红色的、形状奇特的胎记?还是伤痕?画面太快,太模糊,无法确定。但那个瞬间,记忆的主人(陈裁缝)心跳骤停了一拍,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这些混杂着梅澜秋舞台执念的、突如其来的、属于“陈裁缝”的记忆碎片,让林砚本就混乱的脑海更加剧痛欲裂!尤其是最后那个“旦角”脖颈的暗红色印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却又带来更多疑问和寒意!
梅澜秋……荣华班……戏子……月白旗袍……苏晚娘?还有那个看不清脸的、阴鸷的长衫男人……这些碎片之间,有什么联系?陈裁缝的记忆,怎么会和梅澜秋的执念混杂在一起?是因为都是关于“戏”和“表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更深层的关联?
“轰——!”
没等林砚理清头绪,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充满怨恨和毁灭气息的意念,如同冰山般骤然降临,狠狠撞进他的意识!
是昨晚那个“焚身凶念”!它又来了!而且这一次,它似乎被梅澜秋那活跃的、充满表演欲的执念,以及“陈裁缝”记忆碎片中某个关键信息(或许是那个暗红印记?)所刺激,变得比昨晚更加狂暴、更加清晰!
林砚“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火海和身影,而是具体的场景: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像是旧式戏楼的后台或包厢?),火焰已经吞噬了帷幔和木质家具,浓烟滚滚。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在火中踉跄,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而火场外,阴影里,似乎站着几个人影,冷漠地、甚至是带着快意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其中一个人影的轮廓,隐约有点像记忆中那个侧幕旁的阴鸷长衫男人!
怨恨!滔天的怨恨!不仅仅是对于被焚烧的痛苦,更是对于背叛、对于冷漠旁观、对于某种阴谋得逞的刻骨仇恨!这股怨恨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带着焚烧一切的毁灭欲望,朝着林砚的意识核心狠狠扑来!
“啊——!”林砚再也支撑不住,惨叫一声,抱着头跪倒在地,手中的暗红色布袋差点脱手飞出。梅澜秋的舞台幻象、陈裁缝的片段记忆、还有这“焚身凶念”的火焰地狱,三重截然不同却同样强烈的执念洪流在他意识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彻底撕裂!
掌心的锁形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和刺痛,那青灰色的纹路瞬间变得鲜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冰冷的仄巷力量汹涌而出,试图镇压、驱散这些入侵的执念。但这一次,入侵的力量太强,太杂乱了!
锁印的力量与三重执念洪流激烈对抗,林砚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疯狂的搅拌机,各种画面、声音、情绪碎片高速旋转、碰撞:璀璨的舞台灯光与熊熊燃烧的火焰交错;婉转的戏曲唱腔与凄厉的惨叫重叠;陈裁缝的卑微隐忍与“焚身凶念”的滔天怨恨交织;月白色旗袍的柔光与大红嫁衣的刺目血红互相浸染……
就在林砚感觉自己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沉入永恒的疯狂时——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铃铛响声。
不是现实中听到的,而是直接响在他的意识深处。清脆,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混乱的宁静感。
这铃声仿佛拥有某种魔力,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的执念回响。梅澜秋的唱腔、陈裁缝的记忆碎片、“焚身凶念”的火焰与惨叫,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滞、淡化。
林砚濒临崩溃的意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铃声,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看到前方的黑暗巷道中,幽幽地亮起了一点光。
不是仄巷白灯笼那种昏黄的光,而是一种清冷的、朦胧的、仿佛月光凝结而成的光晕。
光晕中,隐约有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巷子深处。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身姿窈窕,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她似乎微微偏了偏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跪倒在地、痛苦不堪的林砚。
然后,那清冷的光晕,连同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破,轻轻一晃,消散在浓郁的黑暗里。
随着身影的消失,那清脆的铃声也悄然隐去。
而疯狂冲击林砚意识的三重执念洪流,仿佛被那铃声和月光般的身影震慑、安抚,或者……吸引了注意力?它们虽然并未完全退去,但冲击的力度明显减弱,变得迟缓、滞涩,仿佛陷入了某种困惑或凝滞。
林砚趁机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脑海中依旧残留的剧痛和混乱,死死攥紧那个暗红色布袋,用尽最后的力气,连滚爬爬地朝着仄巷口那点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和亲切的白灯笼光晕,发足狂奔!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去细想刚才那救了他一命的月光身影和铃声究竟是什么。
是苏晚娘?是她出手,暂时干扰了那些狂暴的执念?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掌心的锁印依旧灼热,但颜色已经慢慢从骇人的鲜红变回暗沉的青灰。脑海里的执念碎片虽然还未完全平息,但已不再具有那种撕裂灵魂的狂暴力量。
他只知道,必须立刻、马上,把这截该死的、惹祸的“喉骨”送回收骨铺!
巷子里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身后,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类似戏服摩擦的窸窣声,和隐约的、仿佛从火焰余烬中传来的哭泣声,远远地、不甘心地飘荡着。
而前方,仄巷口那盏白灯笼的光,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微弱地、固执地亮着。
像一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苍白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