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4章

秋雨连续下了三天,将校园浸泡在一种湿冷粘滞的寂静里。梧桐叶被打落满地,黄褐相间,黏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像一块块褪色的补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落叶腐败和雨水特有的微腥气息,钻进教室的每个角落,让人的思绪也变得沉滞。

郑成坐在新的座位上,靠窗的位置让他能将窗外阴郁的天色和空无一人的操场尽收眼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水痕,扭曲了外面的世界。他面前摊着周老师发的竞赛模拟卷,题目难度已经接近省级竞赛决赛水平,涉及大量大学物理内容和高等数学技巧。他的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解到一半的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分布推导卡在了一个积分变换上。

同桌的林澜正在看一本英文原版的《经典力学的数学方法》,书页翻动的声音轻而规律。她没有看郑成卡住的题目,也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娟秀的公式。但这种安静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锚,让郑成有些焦躁的思绪慢慢沉静下来。

他放下笔,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新梳理积分路径。不是技巧问题,是心态。期中考试排名提升和座位调整带来的微妙优势感,在面对真正艰深的竞赛题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吴涛这几天在小组讨论时有意无意抛出的几道偏题怪题,也让他意识到,对方在知识广度上的确下了苦功,甚至可能动用了家庭资源(请家教或参加高端培训班)。竞争的压力,像这窗外的秋雨,无孔不入。

更重要的是,孙宇的状态。自从被调到最后一排角落,孙宇变得更加透明。他几乎不主动说话,回答问题声音小得听不见,下课就趴在桌上,午饭常常不吃,或者只买一个馒头躲在没人的地方啃。陈谨试图拉他去食堂,他总摇头。赵浩偶尔会扔给他一个苹果或一盒牛奶,什么也不说,孙宇会收下,但眼神依旧是死的。

郑成去看过孙宇几次,以收作业或问点小事为借口。孙宇的反应很迟钝,眼神躲闪,回答问题语无伦次。他指甲边缘被啃得参差不齐,有些地方结了暗红的血痂。林澜的判断可能是对的,孙宇正在滑向某种心理崩溃的边缘。但郑成能做什么?告诉老师?老师或许会找他谈话,但谈话能解决根深蒂固的自卑、恐惧和绝望吗?何况,老师的第一反应很可能是“成绩这么差,心理还脆弱”,这或许会让孙宇的处境更糟。

李强这几天倒是异常安静。他坐在后排另一个角落,和王旭、刘威也少了往日的嚣张,大部分时间趴在桌上睡觉,或者眼神阴鸷地盯着手机。柳枝巷事件的处分似乎让他收敛了一些,但郑成不相信他会就此罢休。毒蛇盘起来的时候,往往是在积蓄力量,准备更致命的攻击。

雷烈的消息断断续续。听说九班班主任又找他谈了几次,劝退的风声越来越紧。有同学看到他在校外的小餐馆打工,洗盘子。还有传闻说,前几天晚上有校外的小混混在学校附近转悠,好像是在找雷烈,但没找到。雷烈似乎彻底淡出了校园生活,那辆旧山地车再也没出现在车棚。

所有这些信息碎片,在郑成脑海中搅动,像窗外浑浊的雨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拉扯——要同时维持学业的精进、应对潜在的威胁、观察环境的变动,还要压抑内心深处对孙宇处境的某种……难以言说的共情和无力感。

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向那道卡住的积分题。笔尖落下,换了一个思路,尝试用留数定理。公式在纸上流淌,逻辑链条逐渐清晰。他沉浸进去,暂时屏蔽了外界的纷扰。物理世界简洁的规则和确定的结果,此刻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周五下午,竞赛筛选测试如期而至。地点仍在实验楼三层的物理准备室,但气氛与往常的辅导课截然不同。周老师没有出现,监考的是一位不认识的、表情严肃的资深物理老师。试卷只有一张,正反两面,五道大题,时间三个小时。

吴涛坐在最前面,腰背挺直,眼神锐利,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张锐和刘芳坐在他斜后方,表情紧张。林澜坐在郑成旁边,依旧平静。旁听的王超这次也参加了,坐在最后,脸色发白。

试卷发下。郑成快速浏览题目:第一题,涉及广义相对论基础的度规张量计算(简化模型);第二题,量子力学中的一维势垒隧道效应结合数值计算;第三题,热力学与统计物理综合;第四题,电磁场理论与狭义相对论结合(运动电荷的辐射);第五题,一道开放性的设计题,要求设计一个实验方案验证某个物理原理,并评估误差。

全是硬骨头,几乎没有送分点。考试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偶尔的叹气声和翻动试卷的哗啦声中缓慢流逝。

郑成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解题中。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调动起暑假以来积累的所有知识、技巧和直觉。遇到障碍时,他强迫自己停顿几秒,深呼吸,换个角度思考。林澜那边也很安静,只有笔尖快速书写的沙沙声,节奏稳定。

吴涛的进度似乎很快,不时能听到他翻页的声音。张锐和刘芳则频频停顿,抓耳挠腮。

做到第四题时,郑成遇到了真正的挑战。运动电荷的辐射场计算涉及推迟势和洛伦兹变换的熟练运用,步骤繁琐,极易出错。他尝试了两种方法,都在中途遇到难以处理的积分。时间过去两个半小时,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林澜,她正在验算第四题的结果,眉头微蹙,但笔尖未停。吴涛已经做到最后一题,正在草稿纸上画着示意图。

不能慌。郑成告诉自己。他放下笔,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新构建物理图像:一个带电粒子做匀加速运动,它的电场和磁场信息以光速传播……关键在找到合适的参考系和势函数表达……也许可以用李纳-维谢尔势?

思路豁然开朗。他睁开眼,迅速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公式,推导过程开始变得顺畅。虽然时间所剩无几,第五题可能只能草草写个思路,但前四题,尤其是这关键的第四题,必须拿下。

终场铃响时,郑成刚好写完第四题的最后一个答案。第五题他只列了一个粗糙的实验框架和几个可能的误差源。交卷时,他感到手臂有些发麻,大脑却异常清醒,混杂着高强度思考后的疲惫和一丝隐约的兴奋。

吴涛交卷时表情轻松,甚至对监考老师笑了笑。林澜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张锐和刘芳脸色灰败。王超几乎是瘫在椅子上。

走出准备室,秋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冷风穿过走廊,带着湿寒。

“最后那道设计题,你用的什么思路?”吴涛很自然地走到郑成和林澜旁边,仿佛刚才的考试只是一次平常的练习。

“基于光栅衍射和光电效应,结合真空室和精密测时。”林澜简短回答。

“哦,我用了微波干涉和相控阵雷达的思路,可能更贴近实际应用一些。”吴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第四题那个积分,你们怎么处理的?我用了一种比较取巧的变量代换……”

他开始详细讲述自己的解法,其中确实用到了一个郑成没想到的、有些冷门的数学技巧。郑成默默听着,承认吴涛在知识储备和应试技巧上确实有独到之处。但他也听出,吴涛的解法在物理图像的清晰性上可能略有欠缺,更像是一种数学上的巧妙拼接。

“郑成,你呢?”吴涛讲完,看向郑成。

“用了李纳-维谢尔势,直接从推迟势出发,虽然计算量大,但物理意义更直接。”郑成平静地说。

吴涛挑了挑眉:“那个方法……计算很复杂吧?三个小时能搞定?”

“勉强。”郑成没多说。

吴涛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其他几道题。气氛看似融洽,但底下暗流涌动。每个人都想从对方的反应中,窥探出自己可能的名次。

回到教室,已是放学时间。大部分同学已经离开,教室空荡荡的,只有值日生在打扫。孙宇的座位是空的,书包也不在。

陈谨凑过来,小声说:“孙宇下午最后一节课就请假了,说肚子疼,去校医室了。但我刚才去校医室没找到他。”

郑成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他回宿舍了吗?”

“不知道,我去看看。”陈谨跑出教室。

郑成收拾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他走到孙宇的座位旁,那个角落光线昏暗,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面是空白的。椅子底下,躺着一小片被撕碎的纸屑,上面有模糊的字迹,像是“没用”“废物”之类的字眼。

“郑成,”林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还没走,“孙宇的练习册,昨天我注意到,他在同一道题上反复涂改,划了又写,写了又划,最后纸都划破了。”

郑成转身看她。林澜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冷静。“他在反复验证一个极其简单的代数运算,但每次结果都不一样。不是不会,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计算。”

这是认知功能开始受到情绪严重影响的迹象。郑成的心往下沉了沉。

陈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宿舍没有!校医室也没有!我问了门口保安,说没看见他出去……但侧门那边,老张说好像看到一个像孙宇的瘦小男生,雨停那会儿,低着头往教职工宿舍楼后面那边走了……”

教职工宿舍楼后面?那边有一片小小的、废弃的苗圃,再往后就是学校的老围墙,墙外是条僻静的后街,几乎没人走。

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郑成的脊背。孙宇去那里干什么?那种状态,那种地方……

“我去看看。”赵浩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显然听到了陈谨的话,脸色冷硬。

“一起。”郑成抓起书包。陈谨连忙跟上。

林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回自己座位,开始收拾东西。

雨后的校园地面湿滑,空气冷冽。教职工宿舍楼是几栋老式的红砖楼,后面杂草丛生,堆着一些废弃的建材和破损的花盆。苗圃里原本种着些月季和冬青,但缺乏打理,已经荒芜大半。

天色更暗了,云层厚重,仿佛随时会再降下雨来。周围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杂草和破败栅栏的呜咽声。

“孙宇!”陈谨大声喊道,声音在空旷处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

三人分开寻找。郑成沿着湿滑的砖石小路,走向苗圃深处。枯黄的藤蔓牵扯着他的裤脚,泥水溅在鞋上。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某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隐隐浮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可能正在黑暗角落里无声崩溃的少年。

绕过一堆破碎的陶盆,郑成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苗圃最深处,靠近那堵爬满枯藤的老旧围墙下,孙宇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面前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张被撕得粉碎的试卷,纸屑沾满了泥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笔,笔尖深深地抵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已经戳破了皮肤,渗出暗红的血珠,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力地、反复地戳着,嘴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我……我真的不行了……什么都做不好……没用……活着干嘛……”

断断续续的、绝望的自语,混杂着哽咽,被风吹散。

郑成屏住呼吸,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看到了初中时无数个夜晚,在黑暗中无声咀嚼着同样绝望的自己。只是那时候,他还有一份冰冷的恨意和逃离的目标作为支撑。而孙宇,似乎连那点支撑都没有了。

“孙宇。”郑成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呜咽。

孙宇浑身一颤,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转过头。他脸上满是泪水和污泥,眼睛红肿,眼神涣散而惊恐。看到是郑成,他像是想躲,又像是想求救,身体僵在那里,手里的笔掉在地上。

郑成慢慢走过去,没有靠得太近,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他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孙宇,语气平稳,没有任何责备或怜悯,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手流血了。”

孙宇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背上渗血的小洞,仿佛才意识到疼痛,手指蜷缩起来。

“试卷碎了可以再印。”郑成继续说,声音在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题目做错了可以改。一次考不好,还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孙宇喃喃道,眼泪又涌出来,“我什么都做不好……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他们都看我……李强……他们都在笑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话语混乱,充满了被无限放大的屈辱和恐惧。

“你不是傻子。”郑成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有些冷硬,“你只是暂时找不到方法。就像解一道难题,卡住了,不代表永远解不开。”

“我解不开……我太笨了……”孙宇抱住头。

“不是笨。”郑成打断他,目光锐利起来,“是害怕。你害怕犯错,害怕被嘲笑,害怕让任何人失望,包括你自己。所以你的大脑被恐惧塞满了,没法思考。”

孙宇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郑成。郑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他混乱情绪的表面,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核心。

“害怕有用吗?”郑成问,像是在问孙宇,也像是在问曾经的自己,“害怕,李强就不欺负你了?害怕,题目就会自己变简单?害怕,你就能从最后一排坐到前面去?”

孙宇呆住了,嘴唇颤抖着,回答不上来。

“没有用。”郑成替他回答了,“一点用都没有。害怕只会让你更弱,更让人想欺负你,更做不好题。”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孙宇逐渐聚焦的眼神,“你得停下来。停下来害怕。”

“怎么……停?”孙宇的声音微弱。

郑成沉默了几秒。这个问题,他也曾无数次问自己。最终,他给出了自己找到的、或许残酷但有效的答案:“先接受。接受你现在就是坐在最后一排,接受成绩就是不好,接受有人可能会笑话你。接受这些,就像接受今天下雨、地上很滑一样。它们只是‘正在发生的事’,不是世界末日。”

“然后,”他继续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冷酷的坚定,“做点你能控制的小事。比如,把手上的血擦干净。比如,把地上的碎纸捡起来扔掉。比如,回去把今天老师讲的一道题,哪怕只有一道,彻底弄懂。很小的事,但你能做到。”

孙宇呆呆地看着郑成,眼神里的混乱和绝望,似乎被这过于理性、甚至有些冰冷的话语,强行按下去了一些。他低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背,又看看地上污浊的纸屑。

陈谨和赵浩这时也找了过来,看到这一幕,都停下了脚步,没有靠近。

郑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他总是习惯随身带着),抽出一张,递给孙宇。

孙宇迟疑着,接过纸巾,没有去擦手背的血,而是紧紧攥在手里。

“起来吧,地上冷。”郑成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孙宇看着郑成伸出的手,那只手干净、稳定。他犹豫了很久,久到郑成以为他不会接受。最终,他伸出自己沾着泥污和血迹的手,轻轻握住了郑成的手指,借力站了起来。他的腿有些发软,但站住了。

“回去把伤口处理一下。”郑成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平淡,“晚饭总要吃。”

孙宇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那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死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点点微光。

四人沉默地往回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走到宿舍楼下时,郑成忽然听到旁边树丛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像是重物落地,接着是几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他警觉地停下脚步,示意其他人别动,自己悄悄靠近树丛边缘。

借着远处路灯的余光,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从树丛里走出来,是雷烈。他的外套破了,嘴角有血,左手捂着右臂,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受伤的孤狼。

他显然也看到了郑成他们,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四人,在郑成脸上停留了半秒,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消失在了通往校外的黑暗中。

树丛里,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挣扎着爬起来,骂骂咧咧,但声音含糊,很快也窸窸窣窣地跑远了。

郑成站在原地,看着雷烈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孙宇。

危机似乎无处不在。孙宇在内心的悬崖边摇摇欲坠,雷烈在现实的边缘以暴制暴。而他自己,刚刚用冰冷的话语拉住了一个人,却又目睹了另一个人以更原始的方式在黑暗中搏杀。

他抬起头,阴沉的夜空没有星星。

暗涌之巅,风雨欲来。

而他手中的罗盘,指向的出路,依然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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