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2章

柳枝巷事件的余波,在接下来一周像缓慢扩散的墨迹,逐渐浸染了青峦一中平静的表层。

周一早晨的升旗仪式上,德育处主任——一位面色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教师——在国旗下讲话的末尾,用格外严厉的语气强调了校纪校规。

“……最近,学校接到反映,个别同学纪律涣散,甚至存在与校外不良人员来往、参与打架斗殴的苗头!”主任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学生方阵,“学校在此郑重警告: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一经查实,必将严肃处理!轻则记过处分,重则留校察看甚至开除!绝不姑息!”

队列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声。不少学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三班和九班的方向。

郑成站在七班的队列里,身姿挺拔,面色平静。他能感觉到身旁陈谨的紧张,以及前排孙宇瞬间绷直的后背。赵浩则微微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德育主任没有点名,但指向性已经足够明显。学校知道了,至少知道了“打架”和“校外人员”。是谁报告的?李强?刘威的家长?还是当时有其他目击者?

晨会结束,人流涌向教学楼。郑成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队伍后面,耳朵捕捉着周围的零星议论。

“……听说了吗?周六柳枝巷……”

“三班李强那伙人,好像被九班那个雷烈给揍了?”

“活该,李强平时就挺横的。”

“雷烈也太猛了吧?一挑几?”

“好像还有校外的人……”

“学校要查了,李强这回惨了。”

“雷烈才惨吧?他先动手的?”

“谁知道呢……”

信息碎片混杂着猜测和传言。舆论似乎对李强并不友好,但对雷烈也绝非同情,更多是将其视为一个更危险的“麻烦制造者”。

上午第一节课间,郑成看到刘威头上贴着纱布来上课了,伤势看起来不算太重,但足够醒目。他坐在三班教室后排,低着头,周围没什么人靠近。李强和王旭则不见踪影。

直到第二节课,李强和王旭才出现在教室门口,喊了声“报告”。数学老师(不是张老师,是另一位姓刘的男老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让他们进来了。郑成注意到,李强脸上没有明显伤痕,但眼神阴郁得可怕,走路时左腿似乎有点不自然。王旭则缩着脖子,完全没了平时的咋呼劲儿。

看来,雷烈下手有分寸,或者李强躲得比较好。但精神上的打击是实实在在的。

中午在食堂,郑成再次“偶遇”了林澜。两人很自然地坐在了相邻的桌子。

“刘威缝了三针,轻微脑震荡,需要观察。”林澜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粥,声音很低,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实验数据,“李强和王旭身上有淤青,但不严重。他们跟班主任说是放学路上遇到小混混抢劫,发生冲突,雷烈路过‘见义勇为’,但‘下手没轻重’。”

郑成心中冷笑。李强这个说法很聪明: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把雷烈定义为“过度防卫”的麻烦角色,同时掩盖了与校外人员事先勾结的事实。

“班主任信了?”郑成问。

“半信半疑。”林澜说,“但刘威受伤是事实,李强他们咬定是‘抢劫’,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事先认识校外的人。雷烈那边……”她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否认打架,但什么也没解释。九班班主任问他,他只说了句‘看他们不顺眼’。”

典型的雷烈式回答。不屑辩解,甚至懒得编理由。

“学校会怎么处理?”郑成更关心这个。

“德育处在调查。李强的父亲好像来学校了,态度很强硬,要求严惩打人者(指雷烈)。雷烈……”林澜的声音更轻了,“好像没有家长来。他的班主任联系不上他父亲。”

郑成默然。这符合雷烈的背景信息:家庭支持系统缺失。在这种“各执一词”又没有确凿证据(比如监控,柳枝巷那种地方显然没有)的情况下,谁有家长撑腰,谁就可能在学校处理中占优。李强显然深谙此道。

“吴涛好像对这件事很关注。”林澜忽然补充了一句,抬眼看了看郑成,“他今天课间特意去三班那边转了一圈。”

郑成点点头。吴涛的关注点一直很“务实”。他可能在想,这件事会对班级(或他个人)造成什么影响,或者,能否从中得到某种“好处”。

下午自习课,李老师把郑成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德育处的一位年轻老师和九班的班主任——一个看起来愁眉苦脸的中年男老师。

“郑成,坐。”李老师指了指椅子,语气还算温和,“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听说周六下午,你和你们宿舍几个同学,还有三班的李强、王旭、刘威,以及九班的雷烈,都在学校附近?你知道柳枝巷那边发生冲突的事情吗?”

问题很直接,但留有余地。郑成早有准备。

“李老师,周六下午我们宿舍四个人一直在学校图书馆自习,从一点半到五点左右。”郑成回答,表情坦然,“图书馆管理员和不少同学应该都能看到我们。柳枝巷的事,我是今天早上听同学议论才知道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

他说的全是事实,只是省略了“知道计划”和“引导雷烈”的部分。图书馆的不在场证明是完美的集体盾牌。

德育处老师看了看记录,点点头:“图书馆那边我们核实过了,你们确实在。那关于李强和雷烈,你平时有没有观察到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或者李强有没有欺负其他同学的行为?”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郑成可以选择说出孙宇被欺负的事,但这会将孙宇彻底推到前台,且没有直接证据(涂画校服无法证明是李强所为)。他也可以选择明哲保身。

“李强同学……在年级里好像比较活跃。”郑成用了中性词,“具体矛盾我不太清楚。不过……”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我们班的孙宇同学,前阵子情绪不太好,好像……隐约提到过被高年级或者别班的同学开玩笑之类的,但没具体说是谁。”

他没有指控李强,但抛出了“孙宇被欺负”这个信息点,并且模糊了对象。这既能引起老师对孙宇状况的关注(间接保护),又不会直接与李强对质。至于老师是否会联想到李强,那不是他能控制的。

李老师和德育处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孙宇那边我们会了解。”李老师说,“好了,郑成,你先回去吧。记住,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遇到问题要及时向老师反映。”

“好的,老师。”郑成起身,礼貌离开。

走出办公室,他轻轻舒了口气。这次问询在他的预期之内,应对得当。学校调查的重点显然是冲突本身以及李强与雷烈的关系,对205宿舍只是例行询问。他和室友们的不在场证明是坚实的护甲。

接下来几天,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李强咬定“抢劫”和“雷烈过度暴力”,雷烈保持沉默。没有第三方证人(职高生不可能来作证),也没有物证。学校似乎倾向于“各打五十大板”:口头警告李强注意言行、远离是非之地;对雷烈,则因为“动手”且态度恶劣,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并要求其家长(最终是班主任辗转联系上了一个据说在外地打工的姑姑)来校沟通。

这个结果,某种意义上,是李强赢了。他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受害者”,虽然也挨了批评,但雷烈背上了实实在在的处分。而雷烈,依旧我行我素,仿佛那个处分通知不过是张废纸。只是郑成注意到,他出现在校园里的次数似乎更少了,那辆旧山地车有时一连几天都锁在车棚的角落里,落满灰尘。

孙宇的状况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头顶的威胁暂时解除,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但也没有恢复“正常”。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开口。学习上,他比以前更用力,但效果甚微,眼神经常处于一种空洞的茫然状态。有一次晚自习,郑成看到他对着物理课本,一页看了足足半小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陈谨试图拉他出去打球或者散步,他总是摇头。赵浩对孙宇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郑成发现,赵浩晚上去水房打热水时,有时会顺手把孙宇的空水瓶也带上。

205宿舍的内部关系,在这次事件后形成了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一种基于共同秘密和潜在风险的联结,比单纯的室友关系更紧密,但也更复杂。

郑成则继续他的观察和记录。他在雷烈的档案里补充了处分信息和“家长缺位”的情况。同时,他开始有意识地搜集关于雷烈更早的信息——初中,甚至更早。这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对一个高危变量全面了解的需要。他通过以前初中同学(在不同学校)的零星网络,以及校内论坛更早的(可能已删除或沉底)帖子,试图拼凑。

零碎的信息逐渐浮现,有些令人意外:

雷烈初中时打架凶狠是出了名的,但据说起因往往是他先被挑衅或孤立。

有传言说他母亲很早去世,父亲酗酒且脾气暴躁。

他初中时成绩其实不差,尤其是理科,但初二之后一落千丈。

最关键的一条模糊信息:雷烈在初三时,好像卷入过一件更严重的事情,涉及校外混混和一笔不小的钱,具体不详,但据说他当时受了不轻的伤,休学了一段时间。

这些信息让雷烈的形象更加复杂。他可能并非天生的“暴力狂”,而是一个在恶劣环境中被扭曲、用坚硬外壳保护自己的少年。他的暴力,也许是他学会的、对抗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

这个认知让郑成感到一丝异样。他想起雷烈冲进柳枝巷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儿,还有他看着孙宇时那句冰冷的“废物”。那里面,除了厌恶,是否也有某种……似曾相识的绝望?

郑成摇摇头,将这个过于感性的联想抛开。风险评估不需要代入情感。他只需要知道,雷烈是一个极度危险、且可能因自身处境而行为更加难以预测的变量。需要保持距离,但也要警惕其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比如,李强在雷烈那里吃了亏,会不会把更阴损的招数用在别处?

周五下午,竞赛辅导课。气氛有些沉闷。周老师似乎也听说了柳枝巷的风波,在讲完今天的专题(混沌理论初步)后,特意说了一段话。

“搞物理,需要专注,需要心静。外界纷扰,要学会屏蔽。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力量的本质。”周老师看着下面五个学生,“力量不是用来欺凌弱小的,也不是用来逞凶斗狠的。真正的力量,是理解规律,驾驭规律,用理性去创造和保护,而不是破坏。”

这话像是对所有人说的,但又好像意有所指。吴涛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林澜若有所思。郑成则默默记下了“力量的本质”这个命题。

下课后,吴涛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到郑成和林澜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出准备室。

“郑成,林澜,”吴涛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公式化的笑容,“快期中考试了,竞赛这边进度也挺紧的。我想,我们几个是不是可以定期组织一下小组讨论,分享各自的学习心得和难题?互相促进嘛。”

郑成和林澜对视一眼。吴涛这个提议,表面合理,但动机可疑。是真心想合作,还是想借此摸清他们的深浅,甚至干扰他们的节奏?

“可以。”林澜先开口了,语气平淡,“时间地点?”

“每周六下午怎么样?就在这间准备室,如果周老师同意的话。”吴涛说。

郑成略一思索,点点头:“我没问题。”他倒想看看吴涛到底想干什么。在可控环境下观察竞争对手,比让对方在暗处行动更好。

“那好,我跟周老师申请一下。”吴涛显得很高兴,“那我们可说定了。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听说你们宿舍最近挺不太平的?跟三班李强那边……没什么大事吧?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跟我说,我在学生会还有点关系。”

试探,还是示好?或者两者皆有。

“谢谢,已经解决了。”郑成简短回答。

“那就好。”吴涛笑了笑,“学习为重,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状态。期中考试和竞赛选拔都很重要。”

看着吴涛离开的背影,郑成眼神微冷。吴涛的“关心”,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仿佛205的麻烦是“不成熟”“不自制”的表现,需要他这样的“优等生”来提醒和怜悯。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欺凌”?用成绩和地位,进行隐性的精神划分和压制。

林澜轻声说:“他好像很在意‘状态’。”

“因为他把所有东西都看作竞争。”郑成说。

林澜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郑成,你觉得,我们这样……算是在利用规则,还是被规则利用?”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又有些深刻。郑成思考了几秒:“在弄清楚规则到底是什么之前,大概都是在摸索吧。利用也好,被利用也罢,先得活下去,站住脚。”

林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再次在岔路口分开。

周末,郑成没有回家。周六下午,他如约参加了吴涛组织的小组讨论。地点还是在物理准备室,周老师同意了。到场的有吴涛、张锐、刘芳、郑成、林澜,还有那个旁听的王超。

讨论一开始还算正常,围绕着周老师布置的难题集。但很快,吴涛就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一些偏、难、怪的题目,显然是想展示自己的“博学”和“深度”,同时也想探探郑成和林澜的底。

郑成应对的方式是:对于自己确实擅长的领域,简洁清晰地给出思路;对于自己不熟悉或觉得价值不大的偏题,则坦然表示“还没深入研究”或“觉得竞赛重点可能不在这里”。不争强,不露怯。

林澜则更直接,对于吴涛某些明显有漏洞或过于繁琐的解法,她会平静地指出更优或更本质的思路,往往一针见血,让吴涛有些下不来台。

张锐和刘芳大部分时间在附和吴涛,王超则完全跟不上,一脸茫然。

一场讨论下来,气氛算不上融洽,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智力较量。郑成确认了吴涛的意图:确立自己在小组内的主导权和智力优越感。而他和林澜的存在,显然让吴涛感到了威胁。

讨论结束后,吴涛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强笑着约了下周同一时间。

郑成走出实验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要应付李强那种直接的恶意,要平衡宿舍内部的关系,要应对吴涛这种隐性的竞争和打压,还要保持自己的学业和竞赛节奏……就像在几条绷紧的钢丝上行走,需要极致的冷静和计算。

他忽然有点羡慕雷烈。至少,雷烈似乎活得很“纯粹”——用最直接的方式,对抗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东西。虽然粗暴,虽然危险,但不必像他这样,时时刻刻算计、权衡、隐藏。

但这种羡慕只是一闪而过。他知道,雷烈那种方式,最终只会带来更大的毁灭。而他要的,是长久的安全和上升。

走到宿舍楼下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自行车棚的柱子上,正是雷烈。他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在那里发呆。夕阳的余晖给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暗金色,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戾气,多了些孤寂。

郑成脚步未停,视线也没有过多停留,如同对待任何一个陌生人。但在擦肩而过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雷烈的手指在反复摩挲着山地车把上一处褪色的贴纸痕迹,那动作里透着一丝罕见的、与他气质不符的茫然。

回到205,陈谨正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原来他期中考试数学超常发挥,比预期高了十几分。孙宇坐在旁边,勉强笑着祝贺,手里捏着自己的试卷,上面红色的分数并不理想。赵浩则在看体育新闻。

小小的宿舍里,暂时洋溢着一种平凡的、属于校园生活的细微喜悦和烦恼。

郑成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昏暗。

他翻开软面抄,在新的页码上,没有立刻记录观察信息,而是停顿了片刻,然后写下了一行字:

“力量的本质:理解,驾驭,创造,保护。而非破坏。”

这是周老师的话。也是他正在摸索的道路。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繁星落入人间。

江湖水深,暗流无数。

但他手中的笔,他脑中的规则,他日渐清晰的路径,就是他在这深水中,为自己点亮的,第一盏微弱的航灯。

前路尚远,风波未平。

但这一步,他已经稳稳地踏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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