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里的冷气,像无形的冰水,从每一个毛孔渗入唐芯的身体。时钟的指针,在墙上无声地划过,指向凌晨两点。餐厅里的人已经散去,只剩下穿着制服的清洁工,推着拖把,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
一个年轻的店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耐烦。“小姐,我们马上要清场消毒了。”
唐芯攥紧了那杯早已没有了冰块的可乐,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像她的冷汗。她点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地站起身,将那本练习本和收据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
走出那扇玻璃门,温暖和光明被瞬间隔绝在身后。凌晨的沪市,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站在街头,看着远处高楼上闪烁的红点,像一只只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城市的一切。
她在练习本上写下的那个单词,“Begin”,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从哪里开始?
【绝望,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希望就在眼前,你却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生存,是此刻唯一的目标。她需要钱,哪怕只是几块钱,买一个馒头,让她有力气走到明天。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双脚机械地向前挪动。身体的虚弱让她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她拐进了一条后街,这里是城市光鲜亮丽的背面,空气中弥漫着地沟油和食物残渣混合的酸腐气味。一家家小餐馆的后门敞开着,堆积如山的垃圾桶散发着恶臭。
就是这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呛得她胃里一阵翻涌。她走到第一家店的后厨门口,一个满脸油光的厨师正在抽烟。
“老板,要不要人洗碗?”她的声音很小,几乎被风吹散。
厨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到她那瘦弱的样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去去,小姑娘家家的,干不了这个。”
第二家,第三家……
“我们有人了。”
“日结工?不做日结的。”
每一次开口,都是一次小小的凌迟。每一次被拒绝,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
当她走到巷子尽头,一家挂着“老王面馆”招牌的小店时,她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店里亮着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对着水槽里小山一样高的油腻碗碟发愁。
唐芯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老板……”
被称作老王的男人回过头,一脸的烦躁,“吃面还是干嘛?要吃面自己找地方坐!”
“我……我想找份活,洗碗,可以吗?”
老王眯起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那眼神,像一头饿了很久的狼崽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洗碗的今天没来,”老王用下巴指了指那堆碗,“看到没?全是活。手脚麻利不?”
唐芯用力地点头。
“一天三十块,管两顿饭。干到晚上十点。干就现在开始,不干就走人。”
三十块。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扎进了唐芯麻木的神经。
“我干。”她几乎没有思考,立刻回答。
老王不再废话,扔给她一条灰色的、沾满油污的围裙。
唐芯穿上围裙,走到那个比她还高的碗碟山前。一股热气和腥臊味扑面而来。她挽起袖子,露出了那截瘦弱的手臂,手臂上那个青紫色的针眼,格外刺目。
她没有去看,只是将手,伸进了那池油腻的、滚烫的热水里。
滚烫的水,瞬间刺痛了她的皮肤。但这种痛,却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醒。她拿起一个碗,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用力地擦洗着。
一个,又一个。
时间,在哗哗的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噪音中,一点点流逝。
她的腰,像是要断掉一样,酸痛无比。她的双手,被热水泡得发白、起皱,指尖被粗糙的抹布磨得生疼。
中午,老王从锅里捞了一碗卖剩下的阳春面,没什么浇头,只有几根青菜,汤水上飘着一层油花。他“砰”地一声放在唐芯旁边的灶台上。
“吃吧,快点吃,吃完继续干。”
唐芯端起碗,蹲在后厨的角落里。面条很烫,她却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她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像是要把这几天所有的饥饿,都填进这个碗里。
没有味道,只有咸。不知道是汤的咸,还是她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的眼泪的咸。
吃完饭,她没有休息,又站回了水槽前。
下午,店里人来人往。她隔着后厨那扇小小的窗口,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穿着西装的白领,拎着菜篮的大妈,背着书包的学生……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而她,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油腻和肮杂里,像一个局外人。
她听到客人们的交谈,谈论着股票的涨跌,谈论着孩子的成绩,谈论着哪里的房子又涨价了。
那些词语,离她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那是她曾经拼了命想要挤进去,如今却被无情地抛出来的世界。
她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洗着手里的碗。碗碟碰撞的声音,盖过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专注,是最好的麻药。当你只盯着手里的活,全世界的苦难,似乎都暂时与你无关。】
终于,熬到了晚上十点。店里最后一个客人离开,老王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唐芯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好。她脱下围裙,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老王从钱箱里,拿出三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递给她。
“喏,今天的工钱。”
唐芯伸出那双被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接过了那三十块钱。
钱是油腻的,还带着一股面粉和油烟的味道。可她攥在手心,却觉得无比踏实。这是她靠自己的双手,一个碗一个碗洗出来的钱。
这比那三百块的血钱,干净。
“明天还来不来?”老王问了一句。
“来。”唐芯毫不犹豫。
“那明天早上九点过来。”老王说完,便开始拉下卷帘门,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唐芯拿着那三十块钱,走出了面馆。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
她有了钱,但她依然没有地方去。她总不能每天晚上都在街上游荡。
她想起了什么,转身敲了敲即将关上的卷帘门。
老王不耐烦地拉开一条缝,“又干嘛?”
“老板,请问……这附近,有没有最便宜的,能睡觉的地方?”
老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漠然。他朝巷子深处指了指。
“往里走,到底左拐,有个大车店,给跑长途的司机和打零工的住。十块钱一个床位,管不管干净我就不知道了。”
“谢谢老板。”
唐芯道了谢,转身朝着老王指的方向走去。
巷子深处,比外面更黑,更潮湿。她凭着感觉,走到了尽头,果然看到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门脸,门口挂着一个昏暗的灯泡,上面用红漆写着“住宿”两个字。
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汗味、烟味和廉价酒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屋子里,是一个巨大的通铺,几十张上下铺的铁架床,挤在一起。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躺着,鼾声、梦话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里,是这座繁华都市最底层的收容所。
一个看门的老头,从一张躺椅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住店?”
“……嗯,一个床位。”
“十块。”
唐芯递过去一张十块的纸币。老头指了指最角落的一个上铺。
“就那儿了。”
她爬上那个摇摇晃晃的铁架床。床板很硬,被褥散发着一股怎么也洗不掉的霉味。
她躺下来,蜷缩起身体。
口袋里,还剩下二十块钱。还有那张被她体温捂热的夜校收据。
身下是坚硬的床板,耳边是嘈杂的声响,鼻尖是污浊的气味。
可唐芯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有了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她的胃里有食物,她的口袋里有明天可以吃饭的钱。
她闭上眼睛。
从卖血求生的地狱,到洗碗换宿的人间。
她知道,向上的路,每一步都浸透着血和汗。但今晚,在这城市的缝隙里,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黑夜漫长,但她知道,她能熬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