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电话像一根引线,点燃了这间狭窄屋子里最后一点氧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母亲放下听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靠在桌边。她的眼神空洞,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张平日里因操劳而布满细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灰败。
悲伤和愤怒,在绝对的无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像是为这场无声的悲剧敲响的丧钟。
唐芯的哭声也停了。她看着母亲绝望的侧脸,心里那片被委屈和愤怒烧得滚烫的焦土,一点点地冷却,结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门被推开了。
是父亲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工厂机油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味道,那是唐芯从小就熟悉的气息。他脱下那件洗得发黄的蓝色工装外套,一脸疲惫地走进来,看到屋里凝重的气氛,眉头皱了起来。
“又哪能了?一个个哭丧着脸,屋里死人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天劳作后的不耐烦。
母亲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回过神。她迎上去,声音发颤,把学校发生的事情,颠三倒四地讲了一遍。从演讲比赛,到林婉的“指证”,再到王老师那个不容置疑的电话。
每多说一句,她声音里的哽咽就重一分,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唐芯站在一旁,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她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在那张被岁月和生活磋磨得粗糙的脸上,寻找着一丝一毫的支撑。
她希望看到愤怒,看到不平,看到一个父亲为女儿受辱时该有的血性。
可她什么都没看到。
父亲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烦躁,最后,那份烦躁变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畏惧。他没有问唐芯一句“是不是真的”,也没有说一句“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
他的第一反应,是把烟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低声咒骂了一句。
“一天到夜惹事!我早就跟侬讲过,在学堂里老实点,安分点!不要去争啥个风头!侬当耳边风是不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唐芯的心上。
原来,他担心的不是她是否被冤枉,而是她“惹了事”,给他这个一家之主带来了麻烦。
母亲哭着说:“不是芯芯惹事!是人家欺负她!侬哪能噶讲自家女儿?”
“欺负?”父亲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人家为啥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侬?还不是侬自己不晓得天高地厚,要去跟人家有钱人家的小孩争?人家是啥家庭?阿拉是啥家庭?争得过伐?”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在唐芯和母亲的心上。
“现在好了,老师电话都打到屋里来了,还要我明天去学堂。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摆?人家老师会哪能看我?厂里头要是我请假,一天的工钱又没了!”
他抱怨的,是自己的脸面,是自己的工钱。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是关于女儿所受的委屈。
【绝望,不是四面楚歌,而是你唯一的援军,在听见号角声时,第一个丢盔弃甲。】
唐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她一直以为,家是港湾,父亲是山。可现在她才明白,她的港湾早已漏水,她的山,一推就倒。
母亲还在徒劳地争辩着什么,而父亲只是不耐烦地挥着手,最后吼了一句:“行了!不要再讲了!烦死了!”
整个屋子,又一次陷入死寂。
那一夜,没有人睡得着。唐芯躺在自己那张小小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映出的、斑驳的树影。隔壁房间里,再没有争吵声,只剩下父亲压抑的叹息,和母亲若有若无的抽泣。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冰冷的海水里拼命挣扎,而她的家人,就站在岸上,冷漠地看着她一点点沉下去。
第二天,天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父亲到底还是请了假。他换上了那件只有过年才穿的深色夹克,头发用水抹得油亮,脚上那双皮鞋也擦了又擦。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在父女俩身后。
一家三口,像一支沉默的、奔赴刑场的队伍,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
一路上,父亲一句话都没跟唐芯说。他的背挺得笔直,脸上是一种故作的严肃,仿佛他才是那个要去主持公道的人。
可唐芯知道,那只是他用来掩饰内心怯懦的伪装。
王老师的办公室里,还是那股沉闷的霉味。他看见唐芯一家,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公事公办地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
“坐吧。”
父亲立刻拉开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则局促地站在一旁,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根,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王老师,侬辛苦了。小孩子不懂事,给侬添麻烦了。”
王老师眼皮都没抬,只是摆了摆手,那姿态里的轻蔑,像一根针,刺得唐芯眼睛发疼。
“烟就不抽了。”王老师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唐芯的父母。
“唐芯爸爸,唐芯妈妈,今天请你们来,不是为了小题大做。而是唐芯同学这次犯的错误,性质非常严重!是品德问题!”
他把那本杂志和演讲稿,又一次推到桌子中央。
“抄袭!为了一个比赛名额,弄虚作假!这是我们重点中学绝对不能容忍的!要不是她的同桌林婉同学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她就要代表我们学校,去市里丢人了!这个后果,你们想过没有?”
他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她想说什么,可是在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只能发出几个微弱的音节:“老师……阿拉芯芯……她不会的……”
“不会?”王老师打断她,声调提高了几分,“家长都这样,难怪教出这样的孩子!证据都摆在眼前,你跟我说不会?你的意思,是林婉同学在撒谎,还是我这个班主任在冤枉她?”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母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唐芯父亲的身上。
他是这个家的男人,是唐芯唯一的指望。
唐芯屏住呼吸,看着他。
只见父亲的腰,弯得更低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老师,侬消消气,消消气。是阿拉没教育好,是阿拉的错。”
他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唐芯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爱护,只有责备和催促。
然后,他对着王老师,说出了那句让唐芯永生难忘的话。
“这小囡,从小就不听话,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阿拉完全支持学校的处理决定!该检讨就检讨,该处分就处分!只要能让她记住教训,我们做家长的,绝对没二话!”
轰隆。
唐芯感觉自己头顶的那片天,彻底塌了。
她的父亲,她的亲生父亲,甚至没有尝试着去了解一下真相,就在“权威”面前,卑微地低下了头,并且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
【背叛,不是一刀毙命的痛快,而是看着最亲近的人,亲手把刀递给敌人,然后对你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王老师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语气也缓和下来,开始用长辈的口吻,教育着这对“明事理”的父母该如何配合学校,管教好自己的孩子。
唐芯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背影。
那个曾经能把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看到更远风景的脊梁,此刻,在另一个人面前,卑微地佝偻着。
那么的孱弱,那么的陌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怎么走出校门的。
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父亲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他转过头,对唐芯说:“好了,事情解决了。侬以后给我安分点,听到没?再敢惹事,看我不好好收拾侬!”
母亲在一旁,捂着脸,无声地流泪。
唐芯什么也没说。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心里那片绝望的废墟上,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冰冷的,坚硬的,带着刺。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栋威严的教学楼,又看了看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个世界很大,但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一处,是她的庇护所。
屋檐已塌,往后余生,她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屋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