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泼洒，迅速浸透灰集的每一个角落。营地里燃起几堆篝火，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着散修们或疲惫、或警惕、或贪婪的脸庞，将混乱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空气里的气味更加混杂了——烤肉的焦香，劣酒的刺鼻，还有汗臭、血腥和劣质草药的辛涩。
络腮胡、瘦高个和那新来的矮壮汉子，成品字形堵在李狗面前，像三堵沉默但充满恶意的墙。他们身上的灵力波动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络腮胡和瘦高个大约炼气三四层，那矮壮汉子赫然有炼气六层左右的气息，眼神锐利如鹰，腰间分水刺在篝火映照下闪着乌沉沉的光。
“小子，耳朵聋了？瘦猴问你话呢！”络腮胡不耐地往前逼了一步，带着血腥和酒气，手臂上被水蚺擦伤的地方胡乱包扎着，渗着暗红的血渍。
李狗停下脚步，微低着头，破烂的兜帽阴影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沾着污泥的嘴唇。心跳在最初的骤然加速后，迅速被冰封般的冷静取代。跑？三人站位已封死所有去路，更别说外面是夜幕下的未知荒野。打？炼气六层，加上两个炼气中期，硬碰硬是找死。求饶？看这架势，对方摆明了是吃定他这个落单的、看起来油水不多的“新人”。
他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三人的状态。络腮胡手臂带伤，气息略显虚浮，显然水蚺之毒未清。瘦高个眼神闪烁，站位偏后，显然更谨慎，也更阴险。矮壮汉子气息最稳，眼神带着审视和居高临下的冷漠，是三人中的主心骨。
“三位……前辈，”李狗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的嘶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晚辈初来乍到，身上只有几块妖兽零碎，刚从那位……吴前辈那里换了点不值钱的伤药。实在入不了几位的眼。”
他说着，主动解下腰间那个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几根普通兽骨和几株最寻常止血草的兽皮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还特意将包裹口敞开，露出里面寒酸的内容。
络腮胡瞥了一眼，嗤笑：“打发叫花子呢？刚才吴老头跟你嘀咕半天，就换了这点破烂？小子，不老实啊。”他目光扫向李狗怀里，那里鼓囊囊的，显然还藏着东西。
矮壮汉子没说话，只是手指在分水刺的柄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瘦高个则阴笑道：“兄弟，黑风丘陵这地界，讲的是个‘规矩’。新人不懂规矩，我们哥几个不介意‘教教’你。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们‘掌掌眼’，若真是破烂，自不会为难你。若是藏着掖着……”
他话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狗身体似乎微微抖了一下，像是害怕。他迟疑着，慢慢将手伸向怀里，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在掏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怀中物品的刹那，他脚下似乎因为紧张而微微一滑，身体向前踉跄了小半步，恰好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碎石上！
这踉跄极其自然，毫无预兆，甚至带动了他破烂的衣袍下摆，扬起了地面上的一小片尘土。
也就在这扬尘的瞬间，李狗的右手手指，极其隐蔽、极其快速地，在伸入怀中的同时，用指甲悄然挑开了那个装着“失魂散”的油纸包的一角，一小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粉末，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指缝，飘散在因他踉跄而带起的、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袖底气流中！
同时，他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痛哼，仿佛牵动了旧伤，左手下意识地捂向肋部，破烂的袖口正好拂过面前的地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昏暗的火光和混乱的背景映衬下，毫不起眼。
“磨蹭什么！”络腮胡不耐烦地呵斥，伸手就朝李狗怀里抓来。
李狗似乎被吓到，猛地缩回手，怀里一个小布包“不小心”掉了出来，滚落在地，散开，露出里面几块灰扑扑的下品灵石和那个装着“失魂散”的、口子微微敞开的小陶罐。
“灵石！还有丹药？”络腮胡眼睛一亮，弯腰就要去捡。
“且慢！”矮壮汉子突然开口，声音冷硬。他一直盯着李狗，此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鼻翼轻轻翕动，似乎察觉到了一丝极淡的、奇异的辛香气味。这气味……他似乎在吴老头的摊位上闻到过？是那“失魂散”？
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李狗猛地抬头，一直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睛，与矮壮汉子的目光对上了！
那不是恐惧，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的平静，深处仿佛有两点幽火在跳动。
矮壮汉子心头莫名一跳，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被毒蛇盯上的寒意瞬间掠过脊背。不对劲！这小子……
他反应极快，立刻屏住呼吸，同时厉喝：“闭气！散开！”
但，晚了那么一丝丝。
李狗在抬头对视的刹那，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灵力，以一种极其凝涩、近乎停滞的方式，骤然在他身前半尺的空气中，轻轻“拨动”了一下！
不是攻击，不是防御。而是将他刚才悄然撒出的、飘散在身前空气中、尚未完全落地的“失魂散”粉末，连同那被袖口拂起的一点点尘土，极其精准地、借着那丝“凝滞”之力，化作一片极其稀薄、却瞬间扩散开来的灰白色尘雾，朝着面前三人，尤其是距离最近、正在弯腰的络腮胡和稍远的瘦高个，扑面卷去！
“凝滞”的能力极其微弱，持续时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用于引导和加速这一小片本就存在的粉尘，却恰到好处！
而与此同时，李狗藏在袖中的左手，早已扣住了一枚用坚韧兽筋捆扎的、指甲盖大小的“改良版发烟闪光弹”——外壳是烧制的薄陶，内里是混合了银线砂的闪光粉末和刺激性烟雾剂。他手腕一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小弹丸，不是扔向三人，而是砸向了他与三人之间、靠近络腮胡脚边的地面！
“噗！”
一声轻微的破裂声，紧接着——
“轰！！”
刺眼的白光如同小太阳般骤然炸开！浓密的、带着硫磺焦臭和金属碎屑的灰黄色烟雾瞬间膨胀，将李狗和面前三人所在的一小片区域完全笼罩！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咳咳！毒烟！闭气！”
惊呼声、咳嗽声、怒骂声瞬间响起！白光和浓烟不仅瞬间剥夺了视觉，更严重干扰了听觉和灵力感知！
李狗在弹丸出手的瞬间，就已闭上了眼，屏住了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不是后退，不是左右闪避，而是朝着记忆中路线的斜前方——那个因为络腮胡弯腰捡东西而露出的、通往营地深处、人流相对密集区域的缝隙，猛地扑了出去！同时，他将一直捏在右手掌心、沾满了“隐匿粉尘”的泥灰，狠狠抹在了自己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
“别让他跑了！”矮壮汉子怒吼声在烟雾中响起，他虽然反应最快，闭气及时，但也被强光和浓烟干扰，一时间难以锁定李狗的位置。他挥舞分水刺，带起凌厉的劲风，试图驱散烟雾，但李狗那枚闪光弹设计时特意加入了大量银线砂粉尘和粘性烟剂，烟雾浓稠且带有微弱的灵力干扰效果，一时难以驱散。
络腮胡最惨，他距离最近，又正弯腰，猝不及防之下，眼睛被强光刺得泪流不止，鼻子吸入了大量“失魂散”粉尘和刺激性烟雾，顿时感觉头脑发沉，灵力运转滞涩，五感迟钝，想要起身追击，却手脚发软，踉跄着差点摔倒。
瘦高个稍好，但也吸入了一些烟雾，视线模糊，呛咳不止，仓促间只看到一道模糊的灰影从身侧掠过，想出手阻拦，动作却慢了一拍。
借着这宝贵的、由“失魂散”、“闪光弹”、“凝滞”能力引导粉尘以及自身预判和冒险一扑争取来的刹那混乱，李狗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硬生生从那稍纵即逝的缝隙中挤了出去！他不敢有丝毫停留，更不敢回头，将速度提到极限，利用对营地地形的短暂记忆（之前观察过），专挑帐篷和窝棚之间的狭窄缝隙、火光昏暗的角落、以及堆放杂物的地方钻！
脸上和身上的“隐匿粉尘”在快速移动中与空气摩擦，散发出微弱但持续的、能扭曲光线和干扰低阶灵力探查的波动，让他在这混乱的环境和夜幕掩护下，如同鬼魅般难以捕捉。
“在那边！”
“追！”
矮壮汉子的怒吼和另外两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撞翻东西的声响。但他们被闪光和烟雾所阻，又被李狗那一下出人意料的“粉尘突袭”和精准的“凝滞”引导打乱了节奏，加上营地本就混乱，李狗又刻意往人多、地形复杂的地方钻，一时之间竟难以锁定他的具体位置。
李狗心跳如擂鼓，肺叶火辣辣地疼，灵魂深处因为连续强行催动“凝滞”能力和剧烈运动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压榨着身体的每一分潜力，在帐篷的阴影间穿梭，绕过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甚至从两个正在为了一块兽肉争吵的散修胯下钻了过去！
“妈的！什么东西？！”那两个散修吓了一跳，差点动手，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脸上涂得乌七八糟的影子一闪而过，随即被后面追来的矮壮汉子三人吸引。
“站住！拦住前面那小子！”络腮胡眼睛通红，一边流泪一边大吼，但声音因为吸入“失魂散”而有些含糊不清。
营地里的散修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逐惊动，但大多只是冷眼旁观，甚至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灰集里，这种事太常见了。没人愿意为了一个陌生面孔惹麻烦，尤其是看到追击的三人中有一个炼气六层的好手。
李狗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冲出营地！一旦被合围，或者矮壮汉子冷静下来用大范围手段探查，他就完了！
他目光急扫，看到营地西侧边缘，有一片堆放破损车辆和废弃杂物的区域，再往外，就是漆黑的山林。那里是营地的“垃圾场”，也是视线和灵力探查的死角！
就是那里！
他咬牙，将最后一点力气注入双腿，朝着那片杂物堆猛冲过去！同时，左手再次摸向怀中，扣住了最后一枚“闪光弹”和一小包“碧影线蛇毒膏”！
就在他即将冲入杂物堆的阴影时，身后破空声骤响！
是那个矮壮汉子！他终于摆脱了烟雾的干扰，凭借更高的修为和对灵力波动的敏锐感知，锁定了李狗的大致方位，甩手掷出了一柄分水刺！分水刺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取李狗后心！这一击含怒而发，又快又狠，以李狗现在的状态，根本避无可避！
生死一线！
李狗甚至来不及回头，只凭直觉和那瞬间炸开的危机感，身体猛地向左侧扑倒！同时，右手握着的短矛，用尽全力，朝着身后分水刺袭来的方向，不是格挡，而是狠狠掷出！
“铛！”
短矛与分水刺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短矛材质普通，瞬间被分水刺磕飞，但这一下撞击，也略微改变了分水刺的轨迹！
“噗！”
分水刺擦着李狗的左肩胛飞过，带起一溜血花，深深扎进了前方一辆废弃马车的车厢板里，尾端兀自颤动不休！
剧痛传来，李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顺势滚入杂物堆的阴影中。他顾不上肩膀火辣辣的疼痛，翻身而起，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最后一枚“闪光弹”和那包“碧影线蛇毒膏”，朝着矮壮汉子追来的方向，用尽全力扔了出去！
这一次，他没有砸地面，而是扔向了矮壮汉子上方的一堆摇摇欲坠的、堆放在木架上的破烂陶罐！
“嘭！哗啦——！”
闪光弹炸开，强光再次闪耀！同时，毒膏的油纸包在空中破裂，暗紫色的粉末混合着闪光弹的烟雾，劈头盖脸地朝着矮壮汉子笼罩下去！而头顶，被冲击波震动的破烂陶罐也稀里哗啦地砸落！
矮壮汉子怒骂一声，不得不挥动另一柄分水刺格挡砸落的陶罐碎片，同时屏息闭气，身形疾退，避开毒粉和烟雾！他虽然修为高，但也被这接二连三的阴损手段搞得狼狈不堪，怒火中烧！
借着这最后的机会，李狗如同受伤的野兽，手脚并用，连滚爬爬地冲出了营地边缘，一头扎进了漆黑如墨、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山林之中！他不敢沿直线跑，而是专挑荆棘最密、地势最崎岖、气味最杂乱的方向钻，同时将身上最后一点“隐匿粉尘”全部撒在身后。
冰冷的夜风灌入口鼻，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身后营地的喧嚣和矮壮汉子愤怒的吼声迅速远去，被茂密的林木吞噬。肩膀的伤口不断流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不敢停，甚至不敢慢下来。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在崎岖的山林中拼命穿梭，利用一切地形掩护，抹去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
直到肺叶快要炸开，双腿如同灌铅，灵魂的刺痛几乎要让他昏厥，他才找到一个被雷击倒的巨大枯树形成的树洞，一头钻了进去，用枯枝败叶将自己掩盖起来，才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混合着血污和污泥，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左肩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半边身子。灵魂的创伤因为过度消耗而加剧，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脑子里搅动。
但他还活着。
在三个修为远高于他的散修围堵下，在灰集那种混乱危险的地方，他利用“失魂散”、“闪光弹”、“凝滞”能力的微操、对地形的利用、以及对敌人心理和状态的预判，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代价惨重。最后一枚闪光弹和碧影线蛇毒膏用掉了，隐匿粉尘耗尽，左肩重伤，灵魂创伤加剧，体力灵力几乎油尽灯枯。
但，他逃出来了。而且，并非一无所获。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装着“失魂散”的小陶罐——刚才掉出来的是个空的、用来迷惑对方的罐子，真的还在。还有吴老头给的那个小油纸包，里面除了失魂散，还有一小块黑色的、拇指大小的、不知是什么的硬块，似乎是随手附赠的。
最重要的，是那个关于“七叶阴魂草”的消息。毒龙潭，黑煞会，筑基修士……龙潭虎穴。但那是修复灵魂创伤的可能！
他将陶罐和油纸包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冰冷的触感，牙齿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微微打颤，但眼中那簇幽火，却在漆黑的树洞里，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执拗。
灰集这趟浑水，他蹚过了，没被淹死，还捞到了一点救命的东西，和一个要命的目标。
野狗被围猎，浑身是伤，牙齿崩断，爪子折断，但终究是撕开了一条血口，逃进了更深的、更陌生的山林。
它需要舔舐伤口，需要消化这次生死搏杀带来的“数据”和教训，需要重新磨砺爪牙。
然后，才能去眺望，那三百里外，毒瘴弥漫、猛兽盘踞的，毒龙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