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4章

比赛后的第三天,沈星才重新出现在学校。

她走进食堂时,林树立刻注意到了变化——不是外在的,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她的步伐依然端正,背脊依然挺直,但那种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松弛。像一根一直拉紧的弦,终于被允许放松一点,却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沈星!”周小雨招手,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欢喜,“这里!”

沈星端着餐盘走过来。今天她带的午餐和以往不同:有酱汁的排骨,炒得油亮的青菜,甚至有一小份水果沙拉。餐盒也不再是单调的分格,食物随意地摆放在一起,界限模糊。

“你的手好了吗?”周小雨问,眼睛盯着沈星的手指——创可贴已经撕掉了,水泡结了深色的痂,像小小的岛屿分布在她指尖。

“好多了。”沈星坐下,声音平静,“不练琴,就好得快。”

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树听出了里面的复杂情绪。不练琴——是因为比赛结束了暂时休息,还是因为别的?

“你爸爸……”苏晓试探着问,“他怎么说?”

沈星夹起一块排骨,仔细地去掉骨头:“他说,初选结果要一周后才公布,现在不要多想。让我正常上学,正常练琴。”

“正常练琴?”周小雨瞪大眼睛,“你的手都这样了!”

“已经可以弹了。”沈星说,伸出左手,弯曲手指展示,“只要不用力按,就没事。爸爸说,不能因为一点小伤就停止练习。”

一点小伤。林树看着她指尖那些深色的痂,想象着琴键压上去时的疼痛。那不是一点小伤,那是身体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说:够了。

午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沈星吃得比平时多,但动作依然优雅。她偶尔会看向窗外,目光没有焦点,像在思考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周六还去花房吗?”苏晓问,打破了沉默。

沈星收回目光:“去。我爸爸同意了,只要我下午练完琴。”

“太好了!”周小雨眼睛亮了,“我妈妈答应教我做饼干,我做好了带去!”

林树注意到沈星听到“练完琴”时,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很快恢复如常,但被他捕捉到了。

下午放学,林树在教室门口等沈星——他们约好一起去图书馆找修屋顶的资料。沈星走出来时,肩上背着琴谱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沉重的纸质手提袋。

“这是什么?”林树问。

“乐谱。”沈星把袋子递给他看,里面是厚厚的几本谱集,“爸爸今天中午送来的。说初选过了的话,复赛要准备新曲子。让我提前看。”

林树接过袋子,确实很重。“你还没过初选。”

“他说要做两手准备。”沈星声音平淡,“进了,就有备无患。没进……就当拓展曲目库。”

这话听起来合理,但林树感到不舒服。那几本谱集像是一种无声的压力,提前压在沈星肩上,不管她愿不愿意。

去图书馆的路上,沈星很安静。走到银杏树下时,她忽然停下:“林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如果你做一件事,一开始是因为喜欢,后来是因为必须做好,再后来是因为害怕做不好会让别人失望。”沈星看着树根处那些星星,声音很轻,“那这件事,还算你喜欢的事吗?”

林树想了想。他照顾母亲,一开始是因为爱,后来是因为责任,再后来是因为恐惧——恐惧她病情加重,恐惧自己做得不够好。那这份照顾,还算爱吗?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也许喜不喜欢,和坚不坚持,是两回事。”

沈星转头看他,眼睛里有探究:“什么意思?”

“你可以因为责任坚持一件事,同时不再喜欢它。”林树说,组织着语言,“也可以依然喜欢,但不喜欢它带来的压力。感情是复杂的,不是非此即彼。”

沈星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我可能不再喜欢弹琴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但每个字都清晰。林树感到胸口一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沈星摇头,“也许是从每天练四个小时开始。也许是从爸爸装监控开始。也许是从手指磨出水泡还要继续练开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坐在钢琴前,我不再感到快乐,只感到累。”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我不敢告诉爸爸。他说钢琴是他对我最大的投资,是他未完成的梦想。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了……”

她没有说完。不必说完。

林树想起母亲发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每天照顾她,给她喂药,打扫房间,做饭。有一天他突然想:如果妈妈永远好不起来,我是不是要这样过一辈子?那个念头让他感到恐惧,不是恐惧照顾她,是恐惧这种生活没有尽头。

但他没有选择。就像沈星没有选择说不喜欢弹琴。

“在花房的时候,”沈星忽然说,声音亮了一点,“我不用弹钢琴。我可以折星星,可以看书,可以什么也不做。在那里,我不是‘弹钢琴的沈星’,就只是沈星。”

她看向林树:“所以我一定要去。每周都要去。”

林树点头:“我们会一直在。”

他们继续走向图书馆。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但步调一致。

周六的花房聚会,沈星带来了一个消息:初选结果出来了,她进了复赛。

她说这个消息时,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评委认为我的技术基础扎实,虽有瑕疵但有潜力。复赛在十一月底,还有一个半月。”

周小雨先反应过来:“恭喜!你进了!太好了!”

苏晓也笑:“我就说你能行!”

只有林树注意到沈星握着保温杯的手指关节发白。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复赛要准备两首曲子,一首古典,一首自选。我爸爸已经请了更专业的老师,从下周开始加课。”

“每周几次?”林树问。

“三次。周二、周四晚上,周六全天。”沈星说,“所以以后……我可能只能来花房待一小会儿。下午三点前要回去。”

一阵沉默。阳光从屋顶裂缝照进来,光斑在毯子上移动。

“没关系,”周小雨先开口,“能来多久就来多久。我们等你。”

“对!”苏晓用力点头,“你忙你的,基地又不会跑。”

沈星看着他们,眼眶有些红,但她很快低下头,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折好的星星——很多,至少有二十颗,各种颜色混在一起。

“我这周折的。”她说,声音有些哑,“睡不着的时候就折。折着折着,就折了这么多。”

林树拿起一颗蓝色的。折得很精致,但边缘有些地方折痕过深,纸都快破了。他能想象沈星在深夜的台灯下,一遍遍折叠的样子——不是放松,是另一种紧绷。

“我有个想法。”周小雨忽然说,“我们每个人拿一颗沈星的星星,然后把自己的一颗给她。这样……就算她不能常来,我们也带着她的一部分。她也带着我们的。”

苏晓眼睛一亮:“这个好!像交换信物!”

沈星愣了愣,然后轻轻点头:“好。”

他们开始挑选。林树选了那颗边缘几乎要破的蓝色星星,沈星选了林树之前折的绿色星星。周小雨选了紫色的,给沈星一颗粉色的。苏晓选了红色的,给沈星一颗橙色的。

四颗星星交换完毕,各自被小心地收好。沈星把三颗新星星放进铁盒,盖好盖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们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周小雨画完了花房的画——破碎的玻璃屋顶,斑驳的光影,毯子上的四个人只是简单的轮廓。苏晓尝试用水泥补了另一处裂缝,弄得满手都是,最后被林树接手完成。沈星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坐着,偶尔帮忙递工具,更多时候是看着他们,像要记住每一个细节。

三点差十分,她站起来:“我该走了。”

没有人挽留。大家开始收拾东西,陪她一起离开花房。走到银杏树下时,沈星停下,从铁盒里拿出一颗金色的星星,放在树根处。

“许愿了吗?”周小雨问。

“许了。”沈星说,“希望复赛快点过去。”

不是希望表现好,不是希望晋级,只是希望快点过去。林树听出了里面的疲惫。

他们送她到三单元楼下。沈星上楼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感谢,有不舍,有无奈,还有一种林树当时没能完全理解的决绝。

回到家,林树把沈星给的那颗绿色星星放进玻璃瓶。蓝色和绿色并排躺着,在透明的瓶子里像一小片凝固的星空。他想起沈星说“我可能不再喜欢弹琴了”,想起她说“在花房的时候,就只是沈星”。

那天晚上,林树做了一个梦。梦见沈星站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弹着琴,但琴键是纸折的,一按就塌陷,发不出声音。台下坐满了看不清脸的人,都在鼓掌,但掌声是无声的。沈星一直弹,纸做的琴键不断塌陷,她手指流血,血染红了白色的纸。最后整个钢琴塌成一堆彩色的纸屑,沈星站在纸屑中央,手里握着一颗金色的星星,对他微笑。

醒来时凌晨三点,林树坐起来,看着窗外的夜色。对面三楼的窗户还亮着灯——沈星房间的灯。这么晚,她还没睡。是在练琴?还是在折星星?

他想起白天的交换仪式,想起沈星抱着铁盒的样子。那些星星是她睡不着时的产物,是她无法言说的压力折成的形状。每一颗都精致,每一颗都完美,但每一颗都承载着无法释放的重量。

林树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他不太会折星星,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折出来的星星歪歪扭扭,一边鼓一边瘪,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

但他还是把它放进了玻璃瓶。和沈星那些完美的星星放在一起,这颗歪歪扭扭的显得格外真实。

第二天是周日,林树起得很早。母亲难得地也起来了,在厨房煮粥。阳光很好,粥的香味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有种久违的温馨。

“妈妈,”林树在餐桌旁坐下,忽然问,“如果你做一件事,不再喜欢了,但必须继续做,怎么办?”

周文娟关了火,把粥盛进碗里。她思考了一会儿,说:“那就找到还能喜欢的那部分。哪怕很小的一部分。”

“比如?”

“比如我以前不喜欢做家务,”周文娟在儿子对面坐下,“但后来我发现,擦玻璃时看着窗户变干净,有种奇怪的满足感。所以每次做家务,我就专注在擦玻璃那一小会儿。其他的,就当必须完成的程序。”

林树想起沈星弹琴。如果她不再喜欢整个练琴的过程,还能喜欢什么?某个音符的音色?某段旋律的流畅?还是只是弹完后的那片刻宁静?

“你是在想沈星的事吧?”周文娟轻声问。

林树惊讶地看着母亲。

“你最近常提起她。”周文娟微笑,笑容很淡但温柔,“她是个好孩子,但太累了。我看得出来。”

“怎么看得出来?”

“她的眼睛。”周文娟说,“和你爸爸当年加班到很晚时的眼睛一样。里面有光,但那光是烧出来的,不是自然亮的。”

林树想起沈星的眼睛。琥珀色,很清澈,但深处确实有种燃烧感——不是热情,是消耗。

那天下午,他看见沈星在对面窗户里练琴。她坐得很直,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表情专注但空洞。练了大约半小时,她停下来,双手按在琴键上,头低下去,很久没有动。

然后她站起来,离开钢琴,走到窗边。她看见了林树,愣了一下,然后对他挥手,很轻地笑了笑。

林树也挥手。隔着两栋楼的距离,他们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沈星指了指钢琴,摇摇头,做出一个“累”的口型。林树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然后竖起大拇指——一个笨拙的“加油”手势。

沈星笑了,真正的笑,眼睛弯起来。然后她回到钢琴前,继续练习。

林树看着她的侧影,想起母亲的话:找到还能喜欢的那部分。

也许对沈星来说,那个部分不是钢琴本身,而是弹完后能在窗边看见朋友的那个瞬间。是知道有人理解她的累,有人会给她一个笨拙的加油手势。

是知道在花房,在银杏树下,在某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她被允许只是沈星。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真正的伪装不是戴上面具,而是连自己都忘了面具下的脸是什么模样。但总有一些时刻,一些地方,一些人,会让你忍不住掀开一角,让真实的疲惫透透气——哪怕只是透过一扇窗,一个手势,一颗折得歪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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