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从今天起,你负责顶层总裁办的日常清洁。”
人事主管宣布调令时,那个始终低着头的男人肩背几不可查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是。”他依旧用那把砂纸磨过的嗓子回答,听不出情绪。
我“恰好”在电梯口遇见抱着清洁工具的他。
“方董。”他侧身让路,头颅低垂,几乎要埋进那身崭新的、却依旧廉价的灰色制服里。
我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自己一尘不染的鞋尖,又缓缓移到他紧握着拖把、指节发白的手上。
“这里,”我听见自己用最寻常不过的语调说,“有点灰尘。”
空气凝固了。
他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雕塑。几秒后,在所有员工屏息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膝盖。
早晨八点四十分,方清踏入总部大楼顶层。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一丝不苟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权力特有的、冰冷洁净的气息。沿途遇到的员工纷纷驻足,恭敬地问候:“方董早。”
她微微颔首,步履不停。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规律,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这片属于她的领地上回荡。
总裁办公室外的开放式办公区已经忙碌起来,键盘敲击声、低声通话声、纸张翻阅声交织成高效运转的背景音。但当方清的身影出现时,这片背景音不约而同地低了一个度,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的视线,如同聚光灯般,隐晦地追随。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胡桃木门把手时,身后专用电梯的方向,传来“叮”一声轻响。
方清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指尖依然停留在微凉的门把手上。
一阵刻意放轻,却因为推车轱辘摩擦地面而无法完全掩饰的细微响动,由远及近。那声音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大概是电梯与办公区走廊交界的地方。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原本就若有若无的视线,此刻变得更加集中,更加灼热,甚至还掺杂了几丝压抑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方清缓缓转过身。
专用电梯旁,立着一辆不锈钢的清洁推车,车上整齐地码放着水桶、抹布、各种颜色的喷壶和清洗剂。推车旁,站着一个穿着崭新浅灰色保洁制服的男人。
制服是新的,浆洗得有些发硬,尺寸似乎也不太合身,肩膀处有些空荡,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小截,露出他过于瘦削的手腕和脚踝。但他站得很直,背脊甚至比昨天在地下室时挺得更直一些,是一种近乎僵硬的、抗拒般的笔直。
是“陈默”。
他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没什么血色的、紧抿的嘴唇。他双手握在推车的扶手上,手背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人事部效率很高,或者说,是她的命令得到了最高效的执行。昨天下午的调令,今早,人就已经出现在了这象征权力核心的顶层。
“方董。”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被砂石磨砺过的粗哑,语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台词。
他侧了侧身,将本就靠边的推车更往里挪了挪,为她让出更宽阔的通道。从头到尾,他没有抬起眼睛,视线死死锁在自己脚前一片很小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机密值得钻研。
整个开放式办公区鸦雀无声。所有忙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顶层总裁办的日常保洁,向来是由物业部门最资深、最可靠、甚至颜值都需在线的几位保洁员轮流负责,而且基本是在非办公时间进行。这个看起来瑟缩、陌生、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陈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推着清洁车?
方清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洗得发白、却依然能看出底层劳动者粗糙质感的制服,掠过他低垂的、几乎要折断的脖颈,最后,落在了他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即使戴上了统一的薄棉线手套,也依然能看出不自然的僵硬。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自己鞋尖。
今天她穿了一双黑色麂皮的高跟鞋,鞋面柔软,色泽纯正,一尘不染,在顶楼明亮的灯光下,泛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大约两三秒钟。那沉默的几秒钟,对在场所有屏息凝神的人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抬起了眼,目光重新落回“陈默”身上。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冷淡的、带着距离感的模样,仿佛只是在指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问题。
“这里,”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因为极致的寂静而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有点灰尘。”
她说着,用鞋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那里干净得能照出天花板的灯带,根本没有她所说的“灰尘”。
空气彻底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员工,无论是近处的秘书、助理,还是稍远些的部门经理,全都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丝无法理解的荒诞。有人张大了嘴,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更多的人则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清洁工,又飞快地瞥一眼方清,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陈默”的身体,在方清话音落下的瞬间,剧烈地一震。那震动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他握着的推车都跟着发出了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咯吱”声。
他猛地抬起了头。
这是方清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他帽檐下的眼睛。
不再是昨天地下室里那片枯寂的死水。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剧烈、极其复杂的情绪——屈辱,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伤灵魂般的、尖锐的屈辱;惊愕,仿佛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刁难;还有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难堪和……一丝极力压抑的、几乎快要熄灭的怒火火星。
但这所有的情绪,都在他抬眼的瞬间,撞上方清那双冰冷、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眸子时,如同滚水泼雪,迅速消融,冻结,最终凝结成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灰败。
他看着她,瞳孔微微收缩,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向来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方清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身影。
方清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回视着他。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下属,完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分内工作。
几秒钟的死寂。
他能感觉到四周那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火辣辣的视线。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惊疑,有幸灾乐祸,有漠不关心,唯独没有理解,没有同情。这里是顶层,是方清帝国的核心,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精明而敏锐,他们或许不明白方董为何要对一个清洁工发难,但他们绝对懂得,此刻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应对。
“陈默”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微微起伏。那身崭新的、却无比廉价的灰色制服,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铁皮,紧紧箍在他身上,烫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在刺痛。他想起了桥洞下冰冷的污水,想起了为半块面包与流浪汉的对峙,想起了这三个多月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啃噬他灵魂的、永无止境的坠落。
然后,他想起了昨天,在地下室,她指尖掠过他袖口污渍时,那冰冷的触感。想起了她看着他手腕上旧表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原来,死亡并不是结束。
活着,以这种方式活着,才是她为他精心准备的、真正的地狱。
一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愤怒,在这绝对的权力碾压和刻意的折辱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推车扶手的手。那双手,即便隔着薄薄的手套,也能看出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然后,在所有人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在方清平静无波的目光中,他弯下了腰。
不是简单的俯身,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电影慢镜头般的速度,一点点地,降低了自己的身体重心。
他的膝盖,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
先是左膝,然后是右膝。
“咚。”
很轻的一声闷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旁观者的心头,激起无声的骇浪。
他跪下了。
跪在了光洁如镜、映照着顶层璀璨灯光、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财富的地面上。
跪在了方清——他法律上曾经的妻子,他前世残忍伤害的仇人,今生将他打入尘埃的执剑者——的面前。
他的头,深深地低垂下去,几乎要触碰到地面。崭新的灰色制服裤子的膝盖处,在冰凉的地面上,压出两道顺从的、卑微的褶皱。
他伸出手,那戴着廉价线手套、指节粗大的手,从清洁车下层,取出了一块洁白柔软的全新抹布。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滞涩感,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拿着那块抹布,手臂抬起,伸向方清鞋尖所指的那一小片地面——那片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根本不存在任何灰尘的地面。
他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前一刻,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落下了手。
崭新的、洁白的抹布,覆上了冰冷的大理石。他开始擦拭,动作机械,重复,用力。一下,又一下。仿佛那里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却必须被清除干净的污秽。
偌大的顶层办公区,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能听见几十米外打印机工作的嗡鸣,能听见每个人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
所有员工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早已从震惊变成了骇然,然后是深深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他们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认真擦拭着本不存在灰尘的清洁工,又偷偷看向那个始终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垂眸看着脚下这一切的方董。
一股寒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椎悄然爬升。
这不是简单的刁难,不是普通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欺压。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宣告,一种冷酷到极致的、精神上的凌迟。
方清终于收回了目光。她没有再看地上那个卑微擦拭的身影,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布。她转过身,手指微微用力,拧开了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
“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她冷淡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影响工作效率。”
“无关紧要”四个字,像一把冰锥,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也刺醒了呆滞的众人。
员工们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假装忙碌起来。键盘声、电话声重新响起,却比之前杂乱、仓促了许多,每个人都心神不宁,眼角的余光却仍不由自主地瞟向电梯口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灰色身影。
方清走进了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将门外的一切——那些窥探的视线,那些压抑的惊呼,那些复杂的情绪,以及那个跪在冰冷地面上、机械擦拭的卑微身影——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安静,空旷,奢华,冰冷。
她一步步走向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步履依旧平稳。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笔直的影子。
她走到桌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将手中的限量款手包,轻轻放在了光洁的桌面上。动作优雅,从容不迫。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门板,落在了门外某个地方。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胜利者的笑容,没有复仇的快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刚才门外那令人窒息的一幕,那屈辱到极致的一跪,于她而言,不过是指尖拂过的一粒微尘,轻飘飘的,不留痕迹。
她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身体陷入柔软昂贵的皮质靠背。目光落在摊开在桌面的一份文件上,却久久没有移动。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阳光明媚。而她办公室门外的地面上,那个灰色的影子,还在一下,又一下,徒劳地擦拭着那片永远干净、却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无形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