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纺织厂二楼的房间里,时间被拉得很长。
长到每一秒,都像一块生锈的铁片,缓慢地从皮肤上刮过去。
凌寂醒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痛。
不是那种“挨了一拳”的痛,而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那种——钝、深、绵长。
像是有人,把他的骨头拆出来,一根一根敲了一遍,再塞回去。
“……操。”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得发疼。
他努力睁开眼。
视线一开始是模糊的。
房间里的黑暗,像一滩浑浊的水,把一切都泡成了模糊的影子。
过了几秒,轮廓才慢慢清晰。
头顶是斑驳的天花板,角落里有蜘蛛网,墙上有裂缝。
旁边,有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木板间的缝隙透进来一点灰白的光。
还有——
一个缩在墙角的影子。
阿木。
他抱着铁棍,靠在墙上,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又努力抬起来。
明显是在强撑着不睡。
“你醒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是那个深渊的声音。
这一次,它听起来,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不再像隔着一堵墙,而是像,就坐在他旁边。
“……吵死了。”
凌寂在心里回了一句。
他发现,自己在“想”这两个字的时候,脑海里的声音,比平时更清晰,甚至带着一点质感。
像真正的语言,而不是简单的念头。
“说明你适应得不错。”深渊的声音说,“印记和深渊能量,暂时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你现在,算是半个‘自己人’。”
“滚。”
凌寂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指尖碰到了地面。
冰冷的水泥,带着一点粗糙的颗粒感。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冷”和“粗糙”的感知,比以前敏锐得多。
甚至能分辨出水泥里,细小石子的形状。
“这就是你要的‘感觉’?”他问。
“只是开胃菜。”声音说,“你现在,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点对‘异常’的敏感。”
“等你以后,能在黑暗里看到东西,能在噪音里听见深渊低语,能在尸体上闻到‘死亡之前’的味道——”
“那才叫真正的开始。”
“你很兴奋?”凌寂冷冷道。
“我只是,很久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声音说,“老头之后,你是第二个。”
“老头也是这样?”凌寂问。
“比你狠多了。”声音说,“他当年,是直接把深渊生物的心脏,按在印记上。”
“你现在,只是用了几块碎肉。”
“别拿我跟他比。”凌寂说。
“你已经在走他的路了。”声音说,“只不过,你比他,多了一点犹豫。”
“犹豫不是坏事。”凌寂说,“至少,说明我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知道就好。”声音说,“记住——你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你身上,有深渊的味道。”
“有些东西,会被你吸引。”
“有些东西,会怕你。”
“这是优势,也是麻烦。”
凌寂没接话。
他努力动了动胳膊。
肌肉像被灌了铅,每动一下,都牵扯出一阵酸痛。
但——能动。
这已经是好消息。
“寂哥?”
阿木的声音,带着一点发颤。
凌寂偏过头。
阿木已经凑了过来,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显然一夜没睡。
“你……你刚才,吓死我了。”阿木说,“你突然就倒在地上,身体抽得很厉害,皮肤还……还变红了。”
“我想扶你,你又不让我碰。”
“现在,好点了吗?”
“还行。”凌寂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声音沙哑,却总算能发出来。
“我刚才,是不是……”
阿木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
“是不是,变成怪物了?”
“你看我像吗?”凌寂问。
阿木仔细看了他一眼。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更苍白一点。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只是……好像,比以前更暗了一点。
那种暗,不是颜色变深,而是像,在瞳孔深处,多了一层看不见的东西。
“不像。”阿木说,“就是……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凌寂问。
“说不上来。”阿木挠挠头,“就是……感觉。”
“感觉你,好像离我,远了一点。”
凌寂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阿木会这么说。
“你想多了。”凌寂说,“我还能跑,还能打。”
“暂时。”深渊的声音在心里补了一句。
“你闭嘴。”凌寂在心里回了一句。
阿木没听见这两句对话,只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刚才,是不是……”他犹豫了一下,“跟那个东西,做了什么?”
“哪个东西?”凌寂问。
“就是你总在跟他说话的那个。”阿木说,“你刚才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你在说什么‘选第二个’之类的。”
凌寂沉默了一下。
“你信吗?”他问,“如果我说,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跟我说话。”
阿木想了想,认真地点点头:“信。”
“为什么?”凌寂问。
“因为你不会骗我。”阿木说,“而且,你刚才那样子,不像是在装。”
“再说了——”
“外面都那样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凌寂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阿木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孩了。
至少,他现在,敢直视一些“不正常”的东西,而不是立刻崩溃。
“我脑子里,确实有个东西。”凌寂说,“它自称……来自深渊。”
“深渊?”阿木瞪大了眼睛,“就是天上那些东西?”
“不完全是。”凌寂说,“但有关系。”
“它说,可以帮我变强。”
“代价是,有一天,我要帮它离开这里。”
阿木张了张嘴:“那你答应了?”
“我没说答应。”凌寂说,“我只是……跟它做了一点‘实验’。”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刚才你看到的那些,就是实验的一部分。”
“实验?”阿木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你拿自己做实验?!”
“不然拿你?”凌寂反问。
阿木被噎了一下,随即脸涨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这么拼命。”
“我们可以一起想别的办法。”
“比如……比如……”
他比如了半天,也没比如出个所以然。
“你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凌寂说,“外域的人,要想多活一点,只能赌。”
“我刚才,只是赌了一把。”
“赌赢了。”
阿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以后,能不能……别一个人赌?”
“至少,让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刚才那样,我真的……以为你要死了。”
凌寂看着他,过了几秒,才点了点头:“好。”
阿木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你……你说真的?”他问。
“骗你有糖吃?”凌寂淡淡道。
阿木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赶紧收住:“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活过这波灰潮。”凌寂说,“再想后面。”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阿木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这一次,凌寂没有推开他。
他的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一碰就像要炸开。
“外面情况怎么样?”凌寂问。
“我刚才看了一眼。”阿木说,“天还是那样,灰灰的。”
“远处的爆炸声,比之前少了一点。”
“好像……没那么激烈了。”
“不是没那么激烈。”凌寂说,“是第一道防线,差不多顶不住了。”
阿木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猜的。”凌寂说,“符文炮的声音,变少了。”
“说明,要么是炮坏了,要么是……开炮的人,没了。”
阿木的脸色,一下子又白了。
“那我们……”
“先看看。”凌寂说,“再决定要不要出去。”
他走到窗边,伸手在木板缝隙里抠了一下,把缝隙弄大了一点。
外面的景象,比他预料的,还要糟。
空地边缘,那团由无数黑线组成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烧黑的地面。
黑色的焦痕,像一张张开的网,从空地边缘,一直蔓延到远处的街区。
在焦痕之间,有一些扭曲的残骸。
有的像骨头,有的像金属,有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焦糊味和腥味的气息。
“有人,在外面打过。”凌寂说。
“防线的人?”阿木问。
“不像。”凌寂说,“防线的人,不会把战场拉到这种地方。”
“他们只会在天墙下,或者临时防线附近打。”
“这地方,离天墙太远。”
“那是……谁?”阿木问。
“可能是,和我们一样,被丢在外面的人。”凌寂说,“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他的目光,在焦黑的地面上,停留了一会儿。
突然,他的视线,被一点东西吸引了。
在焦痕的边缘,有一块,颜色稍微不一样的地方。
那是一块,暗红色的印记。
不像血,也不像烧焦的痕迹。
更像是,某种液体,滴在地上之后,被高温烤干,留下的印记。
“那是什么?”阿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血?”
“不是。”凌寂说。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那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
而是一种,从胸口那块金属片传来的,细微的“共鸣”。
就像,远处有一个频率,和他身上的某一部分,产生了一点点共振。
“深渊能量残留。”深渊的声音说,“而且,时间不久。”
“有人,在这里使用过深渊能量。”
“人?”凌寂问。
“或者,不是人。”声音说,“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想去看看?”
“你想?”凌寂反问。
“我只是提醒你。”声音说,“那东西,可能和你一样。”
“或者说,和你将来,会变成的样子,有点像。”
“你不是想多一点选择吗?”
“那东西,可能就是你未来的一条路。”
“去,还是不去?”
凌寂沉默了几秒。
“你说,它不在了。”他问。
“至少,不在你能看到的范围里。”声音说,“但它留下的东西,还在。”
“你可以去闻一闻,摸一摸,甚至——尝一尝。”
“闭嘴。”凌寂说。
他回头,看向阿木:“我们得出去。”
“现在?”阿木一愣,“外面不是更危险吗?”
“现在不走,等天彻底黑了,更危险。”凌寂说,“灰潮的东西,喜欢黑暗。”
“我们现在还有一点光。”
“而且——”
他指了指窗外那块暗红色的印记:“那里,有我需要看的东西。”
“你需要看的?”阿木有点懵,“那不是……很危险吗?”
“危险的东西,才值得看。”凌寂说,“安全的东西,谁都能看。”
“我们这种人,要想活得比别人久一点,就得去看别人不敢看的。”
阿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我们怎么走?”
“先确认走廊里的东西,还在不在。”凌寂说,“如果它还在,我们就从窗户出去。”
“从窗户?”阿木瞪大了眼睛,“这是二楼。”
“你不是说,你力气挺大的吗?”凌寂问。
“我是说搬铁锭,不是跳楼啊!”阿木急了。
“不是跳楼。”凌寂说,“是爬。”
他走到窗边,用手敲了敲木板。
木板已经腐朽,边缘有裂缝。
他抓住裂缝,用力一掰。
“咔——”
一块木板被掰了下来,露出一个更大的缺口。
外面的风,带着一股冷意,灌了进来。
凌寂探头出去,看了看下面。
离地面,大概三四米。
不算高。
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跳下去,只要姿势对,最多崴个脚。
对阿木来说,有点勉强。
但——不是不可能。
“你先。”凌寂说。
“啊?”阿木吓得后退一步,“我先?”
“你不是想帮我吗?”凌寂说,“你先下去,我再把铁棍扔给你。”
“你下去之后,在下面接住我。”
“我又不是垫子!”阿木急了。
“你不用接我。”凌寂说,“你只要在下面,别乱跑。”
“万一我摔断腿,你还能扶我一把。”
阿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咬牙:“好。”
他走到窗边,探头往下看了一眼。
腿有点发软。
“你可以闭上眼睛。”凌寂说。
“闭上眼我更怕!”阿木说。
“那你就睁着。”凌寂说,“看清楚自己要落的地方。”
“别踩到碎玻璃和钉子。”
阿木深吸一口气。
他盯着地面,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距离。
然后,他把铁棍放在一旁,双手抓住窗框,身体慢慢往外探。
“我……我下去了。”他说。
“嗯。”凌寂说,“落地的时候,膝盖弯一点。”
阿木点点头。
下一刻,他松开手。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短短的弧线。
“砰!”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双腿一软,整个人差点跪下去。
但——他站住了。
只是脚踝一阵发麻,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行?”凌寂在上面问。
“还、还行……”阿木龇牙咧嘴,“就是脚有点麻。”
“活动一下。”凌寂说,“我扔铁棍给你。”
他把铁棍从窗户里伸出去,用力一甩。
铁棍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阿木面前。
阿木连忙弯腰捡起:“接住了!”
“好。”凌寂说。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环境。
周围暂时没有看到明显的怪物影子。
远处,偶尔有爆炸声传来,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密集。
“我下来了。”凌寂说。
他没有像阿木那样慢慢探头。
而是直接抓住窗框,翻身出去,整个人悬在半空,然后松开手。
“砰!”
落地的一瞬间,他膝盖微曲,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
只有小腿肌肉,传来一阵短暂的酸痛。
“寂哥,你比我轻多了。”阿木说。
“废话。”凌寂说,“你吃的比我多。”
“我那是长身体!”阿木反驳。
凌寂没跟他斗嘴。
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
然后,目光一转,落在了不远处那块暗红色的印记上。
那块印记,离他们大概十几米。
在焦黑的地面上,显得格外扎眼。
“走。”凌寂说。
“现在就去?”阿木问。
“等会儿可能就没机会了。”凌寂说。
他们一前一后,朝那块印记走去。
越靠近,凌寂胸口的感觉,就越明显。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拉扯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远处,轻轻拽着他的心脏。
“深渊能量残留,很淡。”深渊的声音说,“但很‘干净’。”
“说明留下它的那个东西,控制力很强。”
“它不是那些只会乱啃的怪物。”
“它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觉得,它是人类?”凌寂问。
“人类,或者……曾经是人类。”声音说,“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伪装成人类。”
“你很快就会知道。”
他们走到了印记旁边。
印记的形状,不规则,像是一大滴液体,滴在地上之后,向四周扩散开来。
颜色是暗红色,边缘有一点发黑。
表面很干,用手摸上去,有一种奇怪的“粗糙感”。
像是摸在一块,被烧过的皮肤上面。
“别乱摸。”深渊的声音说,“虽然能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你现在的体质,比以前敏感。”
“万一有一点残留,钻进你皮肤里,你又得难受一阵子。”
凌寂收回手。
他没有去摸。
他只是蹲下来,盯着那块印记,看了很久。
“你看到什么了?”声音问。
“你呢?”凌寂反问。
“我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影子。”声音说,“一个,曾经试图把我关起来的影子。”
“老头?”凌寂问。
“不是。”声音说,“比老头,更麻烦。”
“你以后,会遇到的。”
“你总是这样说话。”凌寂冷冷道,“一半真,一半假。”
“我只是,把你能承受的部分,告诉你。”声音说,“剩下的,等你有资格听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现在,还没准备好。”
“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凌寂问。
“因为你现在,还会犹豫。”声音说,“等你不再犹豫的时候,你就真的,走上那条路了。”
“那条路,没有回头。”
凌寂没再理它。
他的视线,在印记的边缘,停了一下。
那里,有一个很浅的痕迹。
像是,鞋印。
但又不完全像。
鞋印的形状,是人脚的轮廓。
但在脚尖的位置,有一点延伸出去的痕迹。
像是,有什么细长的东西,从脚尖伸出来,轻轻点了一下地面。
“你看到了?”深渊的声音说。
“嗯。”凌寂说。
“这说明,留下印记的那个东西,外形上,还保留着‘人’的大部分特征。”声音说,“但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人。”
“它可能,比你想象的,更接近‘深渊’。”
“你羡慕?”凌寂问。
“我只是,对它有点兴趣。”声音说,“它身上,有一点……我熟悉的味道。”
“和老头身上的,不一样。”
“老头身上的,是‘拒绝’。”
“它身上的,是‘拥抱’。”
“你是说,老头拒绝深渊,它拥抱深渊?”凌寂问。
“可以这么理解。”声音说,“你站在中间。”
“你现在,既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完全拥抱。”
“你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它谈判。”
“你觉得,它会跟你谈?”凌寂问。
“深渊,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谈。”声音说,“它只会,吃掉那些它觉得好吃的。”
“放过那些,它觉得还有用的。”
“你现在,对它来说,还有用。”
“所以,你能活到现在。”
凌寂缓缓站起身。
“我们该走了。”他说。
“去哪儿?”阿木问。
“离这里远一点。”凌寂说,“这块印记,可能会吸引一些东西。”
“我们待在这里,不安全。”
“那我们,往哪边?”阿木问。
凌寂抬头,看了一眼天墙的方向。
天墙,已经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一大半,只能看到一点轮廓。
符文炮的闪光,偶尔会从云层后面透出来,像远处的闪电。
“不能靠近天墙。”凌寂说,“那边,是主战场。”
“也不能待在这片空地。”
“那就——”
他目光一转,看向远处一片,被废墟遮挡的街区。
“往那边。”他说,“那边,以前是仓库区。”
“仓库区?”阿木眼睛一亮,“那不是有很多吃的?”
“你就知道吃。”凌寂说,“仓库区,也有很多可以当武器的东西。”
“比如铁管、铁板、铁链。”
“还有——”
他顿了顿:“可能,还有人。”
“人?”阿木愣了一下,“你是说,别的外域人?”
“或者,防线的逃兵。”凌寂说,“灰潮一来,总会有人,扔下枪,往外面跑。”
“他们,比怪物更危险。”
“因为他们,有枪。”
阿木的表情,又紧张起来:“那我们,还去?”
“不去,你有别的地方可去?”凌寂问。
阿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
“那就走。”凌寂说。
他们刚迈出几步,凌寂突然停下。
“怎么了?”阿木问。
“别动。”凌寂低声说。
他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夸张的“竖起耳朵”,而是一种很细微的调整。
然后,他听到了。
在他们身后,有一阵很轻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脚尖走路。
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轻轻拖动。
阿木也反应过来了。
他的身体,一下子绷紧:“有东西?”
“嗯。”凌寂说,“不止一个。”
他缓缓转过身。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几只影子,从废墟后面,慢慢走了出来。
那是几只长肢灰鼠。
和他之前在小巷里杀掉的那只,很像。
但又有一点不一样。
它们的皮肤,不再是单纯的暗红色。
而是,在皮肤下面,隐约有一些细细的黑色纹路,在缓慢流动。
像是,它们的体内,也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深渊能量的二次污染。”深渊的声音说,“它们吃了,带有深渊能量的东西。”
“可能是别的怪物,也可能——是人。”
“现在,它们比刚才那只,更危险。”
“你刚才,能杀一只。”
“现在,有四只。”
“你觉得,你还能杀几只?”
凌寂握紧了铁棍。
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但他的目光,没有乱。
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
左边,是一堆倒塌的砖墙。
右边,是一辆废弃的货运车,车厢已经生锈,车门半开着。
身后,是旧纺织厂。
前面,是通往仓库区的路。
“寂哥,我们……跑?”阿木声音发颤。
“跑不掉。”凌寂说,“它们的速度,比你快。”
“那我们……打?”阿木问。
“你觉得,你打得过?”凌寂问。
阿木咬了咬牙:“那我们怎么办?”
“别急。”凌寂说,“它们现在,还没有直接扑上来。”
“说明,它们在观察。”
“观察什么?”阿木问。
“观察我们。”凌寂说,“尤其是——观察我。”
他的胸口,那块金属片的位置,又开始微微发热。
不是那种灼痛,而是一种,被“注意到”的感觉。
就像,有几道视线,穿过了他的衣服,落在了那块金属片上。
“它们,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深渊的声音说,“你身上,有深渊的味道。”
“对它们来说,你既是敌人,也是……食物。”
“它们在犹豫。”
“你可以利用这一点。”
“怎么利用?”凌寂问。
“很简单。”声音说,“你让它们,确定你是‘敌人’。”
“而不是食物。”
“怎么做?”凌寂问。
“杀一只。”声音说,“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
“让它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剩下的,会害怕。”
“害怕的野兽,要么逃跑,要么……更疯狂。”
“但不管哪一种,它们的动作,都会变得可预测。”
“你就有机会。”
凌寂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深渊的声音说得没错。
四只长肢灰鼠,现在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把他们困在中间。
它们的身体微微压低,细长的爪子在地面上轻轻抓挠。
浑浊的灰白色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尤其是,盯着凌寂。
“阿木。”凌寂低声说。
“在!”阿木立刻应了一声。
“一会儿,我先动手。”凌寂说,“我会先杀一只。”
“你不要管别的,只要记住一件事——”
“别乱跑。”
“你只要站在我后面,别给我添乱。”
阿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点头:“好。”
凌寂缓缓举起铁棍。
他的手臂,还有些酸痛。
但握棍的手,很稳。
“你要怎么做?”深渊的声音问。
“你不是说,要直接、暴力吗?”凌寂说。
“我就给它们看看。”
他突然动了。
不是冲向最近的那一只,而是猛地向侧面一扑,整个人躲到了那辆废弃货运车后面。
“砰!”
长肢灰鼠们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变向。
它们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四只同时朝货运车扑去。
“很好。”深渊的声音说,“你把它们的队形,搅乱了。”
“接下来呢?”
凌寂没有回答。
他在货运车后面,快速绕了半圈,从另一侧冲了出来。
他的目标,是那只落在最后的长肢灰鼠。
那只长肢灰鼠,显然没想到,猎物会从侧面突然出现。
它刚准备转身,铁棍已经到了。
凌寂没有像上次那样,去砸它的侧颈。
他直接一棍,横扫它的腿。
“咔嚓!”
一声脆响。
长肢灰鼠的一条后腿,被硬生生打断。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凌寂没有停。
他一步上前,铁棍高高举起,然后猛地砸下。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它的头骨。
“砰!”
铁棍砸在头骨上,把它的半个脑袋,直接砸进了地面。
鲜血和碎骨,溅了一地。
剩下的三只长肢灰鼠,被这一幕,惊得停了一瞬。
它们的身体,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本能的恐惧。
“很好。”深渊的声音说,“你让它们,第一次,对你产生了‘恐惧’。”
“现在,它们会有两种反应。”
“要么,一起扑上来,赌一把。”
“要么,转身逃跑。”
“你希望,是哪一种?”
“我希望,是你闭嘴。”凌寂在心里说。
他没有后退。
反而,向前一步,把那只被砸烂的长肢灰鼠的尸体,踢向了另外三只。
尸体在地上滑了一段距离,停在它们面前。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凌寂身上淡淡的深渊气息,一起飘了过去。
三只长肢灰鼠,身体同时一震。
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鸣。
像是在互相“交流”。
几秒钟之后,其中一只,突然猛地一转身,朝远处的废墟狂奔而去。
紧接着,第二只,也转身逃跑。
只有最后一只,还站在原地。
它的身体,微微发抖。
眼睛死死地盯着凌寂。
“有意思。”深渊的声音说,“这一只,比另外两只,更聪明一点。”
“它知道,你身上的味道,对它来说,既是威胁,也是诱惑。”
“它在犹豫。”
“你可以杀了它。”
“也可以——放它走。”
“你想让我放它走?”凌寂问。
“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声音说,“杀了它,你能得到一点深渊能量残留。”
“放它走,它会记住你。”
“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东西,它们会知道,有一个人类,不好惹。”
“你选哪个?”
凌寂看着那只长肢灰鼠。
它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后退。
爪子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它在害怕。
但它没有转身。
它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深渊改造过的野兽,在面对“更高级的存在”时,本能的敬畏。
凌寂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点冷意。
“我不杀你。”他说。
长肢灰鼠的身体,明显一震。
它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却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
“但你记住。”凌寂说,“以后再遇到我,离远点。”
“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不知道,这只怪物能不能听懂。
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些东西之间,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他身上,有它们熟悉的味道。
它们身上,也有他正在逐渐熟悉的味道。
他们,在同一片灰潮下,被同一股力量,联系在了一起。
长肢灰鼠又后退了几步。
然后,猛地一转身,朝远处的废墟狂奔而去。
很快,它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堆倒塌的砖墙后面。
阿木这才反应过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呼——吓死我了。”
“你刚才,好厉害。”他看着凌寂,眼睛里满是震惊,“它们……它们居然会害怕。”
“它们也是活的。”凌寂说,“活的东西,都会害怕。”
“包括我们。”
“但你刚才,一点都不像害怕的样子。”阿木说。
“我怕。”凌寂说,“只是,我知道,怕也没用。”
“所以,我先动手。”
阿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
“等你,也能在四只怪物面前,不转身逃跑的时候。”凌寂说。
“那我估计,还得等很久。”阿木苦笑。
“走吧。”凌寂说,“去仓库区。”
他们绕过那只被砸烂的长肢灰鼠尸体,朝远处的仓库区走去。
风,从他们身边吹过。
带着焦糊味,腥味,还有一点,很淡很淡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冷意。
凌寂突然停下脚步。
“寂哥?”阿木问。
“没什么。”凌寂说。
他只是,在风里,闻到了一点别的味道。
那味道,很轻。
像是,某个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又像是,某种能量,在空气中,留下的残留。
“怎么了?”深渊的声音问。
“你有没有闻到?”凌寂问。
“闻到什么?”声音说。
“一种……很干净的味道。”凌寂说,“和这块印记,有点像。”
“但更淡。”
“你是说——”声音顿了一下,“那个留下印记的东西,在附近?”
“可能。”凌寂说。
“有意思。”声音说,“你刚放了一只长肢灰鼠,又可能要遇到一个,比你更懂深渊的东西。”
“你今天,运气不错。”
“你确定,是运气不错?”凌寂问。
“当然。”声音说,“你不是想多一点选择吗?”
“它,可能就是你,下一个选择。”
凌寂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握紧了铁棍,继续往前走。
远处的仓库区,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排低矮的建筑,屋顶大多塌陷,墙上布满了弹孔和裂缝。
在灰白的天空下,那些仓库,像一排沉默的铁盒子。
里面,可能有食物,有武器,有药品。
也可能,有别的东西。
比如——
人。
或者,已经不再完全是人的东西。
凌寂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云层,比刚才又低了一点。
灰潮,还在继续。
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只是怪物。
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走吧。”他说。
“这一次,我们不是去捡垃圾。”
“是去,看看,除了铁棍和铁架,我们还能拿到什么。”
他抬脚,朝仓库区走去。
阿木紧紧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地之间,显得很渺小。
但他们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因为他们都知道——
在这片被灰潮笼罩的废土上,想要活下去,靠的不是运气。
而是,每一次,在恐惧面前,仍然往前迈一步的勇气。
——第六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