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十分,2201室。
安迪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地上那个白色的泡沫保温箱,眉头微皱。箱子是半小时前送来的,同城快递,寄件人一栏只写了一个“谭”字。她打开看了——里面是二十只大闸蟹,用草绳捆得整整齐齐,青背白肚,金爪黄毛,在保温箱的碎冰里微微动弹,像一群被困住的、活生生的雕塑。
她还收到一条短信,来自谭宗明:“阳澄湖今早捞的,尝尝鲜。”
简洁,直接,不容拒绝。
就像他这个人。
安迪盯着那些螃蟹看了很久。她不会做饭——不是“不太会”,是“完全不会”。在纽约读书时靠食堂和三明治,回国后靠外卖和餐厅。厨房对她来说是个摆设,冰箱里只有矿泉水、酸奶和水果。
现在这二十只活物躺在她面前,像一道待解的难题。
她掏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搜索“大闸蟹代加工”。结果显示最近的一家在五公里外,配送费二十,加工费每只十五。二十只就是三百,加上配送费,三百二。
不划算。
而且,把别人送的东西再转手让别人加工,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叹了口气,弯腰想把箱子搬到厨房去。箱子很沉,碎冰和螃蟹加在一起至少有十几斤。她试了两次,才勉强搬起来,踉跄着走向厨房。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很轻,两下,停顿,再两下。礼貌而克制。
安迪放下箱子,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樊胜美。
她今天下班早,穿着公司的工装——浅蓝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裙,手里拎着一个帆布托特包,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露出文件夹的一角。头发盘在脑后,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下来。脸上的妆容还保持着白天的完整,但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看到安迪,她愣了一下,然后目光越过安迪的肩膀,落在客厅地上的保温箱上。
“安迪,”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大闸蟹啊?”
安迪侧身,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嗯,”她点头,“别人送的。”
樊胜美走进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箱子里的螃蟹。她的眼神很专业,像在评估一件商品——拿起一只,翻过来看肚脐,捏了捏蟹腿,又凑近闻了闻。
“看着真新鲜,”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赞叹,“青壳白肚,金爪黄毛,这是正宗的阳澄湖蟹。这个季节能吃到这么好的,不容易。”
她抬头看向安迪:“你会做吗?”
安迪摇头,动作很坦然:“不会。我平时很少做饭。”
樊胜美笑了。那笑容很淡,但很真实,驱散了一些她脸上的疲惫。
“大闸蟹其实不难做,”她说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清蒸就行。水烧开,放点姜片、紫苏,把螃蟹肚子朝上放进去,大火十五分钟就好。关键是蘸料——姜末、镇江香醋、一点点白糖。”
她说得很流畅,像在背诵菜谱。
安迪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
“如果你不介意,”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种真诚的邀请,“一起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樊胜美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在安迪脸上停留,像在判断这句话是客套还是真心。几秒钟后,她笑了,这次笑容更明亮了些。
“好啊,”她说,把手里的包放在玄关柜子上,“人多热闹。我去叫关关和莹莹——莹莹今天加班,关关应该在。”
她转身要去2202,但刚走到门口,门又响了。
这次敲门声很随意,很响亮,“咚咚咚”三下,带着一种“我知道你在家”的笃定。
安迪开门。
曲筱绡站在门外。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牛仔裤,卫衣,运动鞋。手里提着一个纸盒,盒子上印着“阳澄湖大闸蟹”的字样,还有一行小字“当日直达”。盒子不算大,但看起来不轻,她提着有些费劲。
“安迪姐!”她看到安迪,眼睛一亮,然后目光也落在了客厅的保温箱上,“哟,你也买了螃蟹?”
“别人送的。”安迪重复了一遍。
“巧了,”曲筱绡提着盒子走进来,很自然地把盒子放在地上,和那个保温箱并排,“我刚从阳澄湖回来——不是,是我爸的朋友送的,从阳澄湖直发的。我哪会做饭啊,就想着拿过来大家一起尝尝。”
她说着,看向樊胜美,咧嘴一笑:“樊姐也在啊?正好,人多热闹。”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安迪,眼神里多了一丝急切,但被她用笑容掩饰得很好:
“安迪姐,那个……资料翻译得怎么样了?我今晚得看完,明天谈判要用。”
她话音刚落,又有人来了。
关雎尔从2202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碗,碗里装着姜和蒜。她今天穿着家居服——浅蓝色的格子睡衣,外面套了件开衫。头发扎成马尾,眼镜后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或者没睡好。
“樊姐,”她声音很轻,“我听到声音,就过来了。我会洗螃蟹,需要帮忙吗?”
四个女人站在2201的客厅里。
空间突然显得拥挤起来。
安迪看着她们——樊胜美熟练地检查螃蟹,曲筱绡急切地询问资料,关雎尔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待指示。三个不同的女人,三种不同的状态,但因为这一箱螃蟹,突然聚集在了她的地盘。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
“都进来吧。”
厨房不大,但很干净。
德国进口的整体橱柜,大理石台面,嵌入式蒸箱烤箱。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样板间,没有一丝生活的烟火气。
但现在,烟火气来了。
樊胜美是主导者。她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纤细但有力的手臂。她先烧了一大锅水,然后从自己的包里——神奇地——掏出了一小包紫苏叶和一瓶镇江香醋。
“随身带这个?”曲筱绡靠在厨房门口,挑眉问道。
“习惯了,”樊胜美头也不回,声音平静,“上次公司聚餐吃螃蟹,餐厅的蘸料太难吃。后来我就自己备着,反正不占地方。”
她把紫苏叶洗净,撕碎,和姜片一起扔进锅里。水很快沸腾,蒸汽升腾起来,带着姜和紫苏的辛辣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关雎尔负责洗螃蟹。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垃圾桶旁,把螃蟹从箱子里一只只拿出来,用牙刷仔细刷洗背壳、肚脐、蟹腿关节。动作很熟练,很轻柔,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艺术品。
“我家在江苏,”她轻声解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小时候每到秋天,爸爸就会买螃蟹回来。我和妈妈一起洗,他负责蒸。蒸好了,一家人围在桌边,慢慢拆,慢慢吃,能吃一个晚上。”
她的声音很轻,但厨房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听得见。
曲筱绡没帮忙。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安迪——安迪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那摞厚厚的文件,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笔,正在快速批注。
“安迪姐,”曲筱绡开口,声音从客厅传来,“‘force majeure’那个条款,到底什么意思啊?我查了字典,说是‘不可抗力’,但具体指什么?”
安迪头也不抬:“自然灾害、战争、罢工等合同双方无法控制的突发事件。根据条款,发生不可抗力时,履约期限可以顺延,但需要提供当地商会或公证机构的证明。”
她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那‘exclusive territorial rights’呢?”曲筱绡又问。
“独家区域代理权,”安迪在文件上画了个圈,“意思是,在合同约定的区域内,只有你能销售GI的产品。但相应的,你也有最低销售额的要求——第23页,第三段,自己看。”
曲筱绡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餐桌旁,弯腰看着安迪画圈的地方。她的头发垂下来,扫过纸页,带着洗发水的香味。
“哦……”她拖长声音,似懂非懂,“那这个‘royalty fee’……”
“品牌使用费,”安迪打断她,“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季度支付。计算公式在附件三。”
厨房里,蒸锅发出“噗噗”的声响,水沸腾得越来越剧烈。螃蟹的鲜香味开始飘出来,混合着姜和紫苏的辛辣,形成一种诱人的、属于秋天的气味。
樊胜美关掉火,打开锅盖。
热气“呼”地涌出来,像一朵白色的云。她用夹子把螃蟹一只只夹出来,放在大盘子里。青色的壳已经变成了橙红色,油亮亮的,冒着热气。
“好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成就感,“可以吃了。”
关雎尔已经把蘸料调好了——姜末切得细细的,香醋倒在小碗里,加了一点点白糖,一点点生抽。她摆好碗筷,四个位置,整整齐齐。
曲筱绡帮忙把螃蟹端上桌。
二十只大闸蟹,加上她带来的八只,整整二十八只,堆了满满两大盘。橙红色的蟹壳在灯光下泛着油光,热气袅袅上升,带着鲜甜的香气。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气氛有些微妙——几天前,她们还在电梯里争吵,在楼道里对峙,在背后议论。但现在,因为一箱螃蟹,她们坐在一起,准备共享一顿晚餐。
樊胜美先拿起一只。她拆蟹的动作很熟练——掀开蟹壳,去掉蟹胃、蟹心、蟹腮,金黄色的蟹黄露出来,油汪汪的,看着就诱人。她用勺子挖了一勺,蘸了点醋,送进嘴里。
“嗯,”她闭上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就是这个味道。”
关雎尔也小心翼翼地拆着。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拆好的蟹肉放在小碟子里,摆得整整齐齐。
曲筱绡则直接得多——她掰开蟹腿,用钳子夹碎壳,吸出里面的肉。吃相不算雅观,但很真实,很痛快。
安迪看着她们,看了几秒,然后也拿起一只。
她拆蟹的动作很生疏,有些笨拙。蟹壳掰不开,蟹腿夹不碎,蘸料也不知道该蘸多少。樊胜美看见了,伸手过来帮忙。
“这样,”她示范着,“先掰开这里,对,然后用这个……”
安迪学得很认真。
厨房的灯光很温暖,照在四个女人的脸上,照在满桌的螃蟹上,照在那些摊开的、还没有翻译完的文件上。
曲筱绡吃了一半,突然停下来,看着这一幕——樊胜美在教安迪拆蟹,关雎尔安静地吃着,安迪笨拙但认真地学着。
她笑了。
不是那种带着算计或嘲讽的笑,而是一种真实的、放松的、近乎温暖的笑。
“还是这样热闹,”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比我家冷清的别墅强多了。”
没有人接话。
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
像秋日午后的冰,缓慢地,无声地,化成水。
然后流进土壤里,滋养着什么新的东西。
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而在22楼的这扇窗户里,四个女人围坐一桌,分享着秋天的馈赠,也分享着某种刚刚萌芽的、脆弱的、但真实存在的东西。
那东西叫邻里。
或者,叫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