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4章

茫茫雪原,官道如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向南。

一辆豪华的马车在积雪未消的路上缓缓而行,车轮碾过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车厢里,岚陵县令徐向真裹着厚厚的裘衣,闭目养神。

脸上带着几分述职归来的疲惫,但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与思量。

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临别前,知府大人与他那番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私下交谈。

江大人并未过多询问县政,反而话里话外,屡次提起一个名字。

望江村的薛昭。

言辞之间,充满了对这个少年的赞赏,什么“天赋异禀”、“心志高远”、“他日必非池中之物”,不吝赞美之词。

江大人甚至隐隐透露出因其治下有如此英才而对他徐向真教化有功的肯定,暗示他若善加护持这个少年,未来升迁可期。

这让徐向真又是窃喜,又是莫名不安。

喜的是能得知府如此看重,前途似乎光明了些;

不安的是,他搜肠刮肚,也对这个名叫“薛昭”的少年毫无印象。

更想不明白一个偏远村庄的少年,是如何能入得了堂堂知府法眼,且让其如此念念不忘的?

“薛昭…望江村…”徐向真喃喃自语,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无论如何,等他回到岚陵县后,第一要务便是设法找到这个薛昭,好生结识一番,结个善缘。

若真如江大人所言,此子将来注定飞黄腾达,那么自己今日的投资便是一本万利。

即便不成,能与知府看重之人交好,也绝无坏处。

想到这里,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急迫,于是掀开车帘,对外面驾车的马夫催促道:“再快些,赶在日落前回到县衙!”

“是,老爷!”马夫挥动鞭子,马车速度稍稍提升,在寂静的雪原上留下更深的车辙。

与此同时,岚陵县衙大门外,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薛昭身穿厚厚的棉袍,他手中紧握着一份连夜写就、墨迹已干的状纸,小脸冻得微红。

他的身边,站着忧心忡忡的族长薛永年,以及三名薛家族中的青壮汉子。

昨日发生夺牛事件后,族人们经过商议,决定陪同薛昭前来告状。

他们既是为薛昭壮胆,也存了万一事有不谐,拼着受罚也要护住薛昭周全的心思。

薛昭此行,并没有告知母亲庞氏,只说与族长进城有事。

深吸一口气,薛昭走上前,用力敲响了县衙门口的那面鸣冤鼓。

“咚!咚!咚!”

沉闷而有力的鼓声,打破了县衙前的寂静,也吸引来了路人的目光。

很快,一名衙役出来,将一干人等带入了公堂。

县令徐向真尚未归来,今日升堂的,是县丞朱得水。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县丞朱得水慢悠悠地走上公座。

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留着两撇细细的八字胡,眼神里透着精明。

两旁的衙役手持水火棍,齐声低喝:“威…武…”

声音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在空旷的大堂回荡。

朱得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还没从午睡中完全清醒,不耐烦地一拍惊堂木,拖长了声音问道:“堂下何人?因何击鼓鸣冤啊?”

薛昭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朗声道:“草民薛昭,乃本县望江村人氏。今日状告本县衙役假借公务之名,巧取豪夺,违法乱纪,鱼肉乡里!”

说罢,他双手将状纸高高举起。

一名衙役上前接过状纸,呈给朱得水。

朱得水漫不经心地展开状纸,目光懒散地一扫而过。

当他看到被告是衙门里的自己人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脸上便露出了轻蔑和不悦的神情。

他根本没细看状纸的内容,便随手将状纸丢在公案上,然后一拍惊堂木。

“哼!

我当是什么天大的冤情!

原来是为了一头死牛的几斤肉!

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敢来敲鸣冤鼓?

简直胡闹!

尔等速速散去,本官不予追究,若再纠缠,休怪本官治你们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薛昭心中一惊,没想到这县丞连问都不问,就直接驳回。

他强压怒火,据理力争:

“县丞大人明鉴!

此事虽小,却关乎律法尊严,关乎百姓对官府之信!

《大雍律·厩库律》明文规定,耕牛死后,肉归乡民,衙役不得额外索取!

王大山、赵林强夺半牛,已属违法!

若此风不禁,则胥吏效仿,律法何在?公道何存?”

朱得水被薛昭当堂普法,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

本官说了这是小事!

在这公堂之上,本官的话就是律法!

你说他们夺了半牛,可有凭证?

谁看见了?嗯?”

他目光阴冷地扫过薛永年等人。

薛永年连忙躬身道:“回大人,小老儿及全村乡亲皆可作证!”

“作证?”朱得水嗤笑一声,“你们都是一伙的,证词岂能作数?分明是串通一气,诬告良差!本官看你们就是闲得慌,故意来给衙门找不自在!”

薛昭见对方如此蛮不讲理,心知今日难以善了,但他仍不放弃,高声道:

“大人!即便证据需查,也该传唤被告衙役,双方对质,方能水落石出!

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断定我等诬告?

此举恐难服众!”

朱得水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指着薛昭喝道,“好你个刁民!本官看你年纪小小,却如此桀骜不驯,煽动乡民,扰乱公堂!来人啊!”

“在!”两旁衙役齐声应和。

“将这些藐视公堂、无理取闹的刁民,统统给我拿下!拘押十日,以儆效尤!”朱得水声色俱厉,根本不给薛昭再开口的机会。

如狼似虎的衙役们一拥而上,就要拿人。

薛家族中的青壮们又惊又怒,想要反抗,却被薛永年用眼神死死制止。

老族长深知,若在公堂上动手,那便是真的造反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悲愤地闭上眼睛,任由衙役将锁链套在了他们一行人的脖子上。

薛昭没有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公座上一脸得意的朱得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在没有权力和地位的情况下,所谓的律法、公道,在腐败的吏治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冰冷、阴暗、散发着霉味的县衙大牢内。

薛昭和他的族人们被推搡着关进了一间牢房。

牢门关上,牢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才有一位族叔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叫什么事啊!”

“狗官!分明是和那些衙役一伙的!”

“我们就不该来告。”

“不来告?难道就任由他们欺负?”

“好了,都别说了。”

族人们议论纷纷,语气中充满了沮丧、愤怒和后怕。

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出言指责过薛昭一句。

因为他们都知道,薛昭此举是为了全村人出头,是为了争一口气,争一个理。

薛昭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听着族人们的叹息,看着从狭小窗口透进来的一缕微弱天光,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本以为大雍是讲律法的,就算讨不回那半只牛,也能震慑一下这些胥吏。

没想到升堂的不是县令,而是徇私的县丞,结果连累了族人们和他一起无辜入狱。

他后悔自己的冲动,同时也明白了,在这个时代,道理和律法,是需要地位和实力来支撑的。

没有功名,你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说的话轻如鸿毛,没人会听。

“功名,权力。”薛昭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词,第一次对科举功名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渴望。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不再仅仅是为了光耀门楣,更是为了拥有保护家人、庇护乡里、对抗不公的力量!

第二天,消息终于传回了望江村。

庞氏闻讯,如同晴天霹雳,当场几乎晕厥。

镇定下来后,她连忙在几位族人的陪同下,急匆匆赶到县衙大牢探监。

隔着粗重的木栅栏,庞氏看到儿子穿着单薄的囚服,蜷缩在草堆里,小脸苍白,心疼得如同刀绞,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娘可怎么活啊!”

薛昭看到母亲,连忙爬到栅栏边,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

“娘,儿子没事。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庞氏隔着栅栏抓住儿子的手,冰凉的温度让她心碎。

她泣不成声,却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只是反复叮嘱:

“昭儿,娘不怪你。

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想为大家出头。

可是你要记住娘的话,以后行事之前,一定要懂得量力而行啊!”

薛昭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感受着她话语中深沉的母爱,重重地点了点头。

“娘,儿子记住了。这次是儿子莽撞了。您放心,儿子以后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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