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学
百万书友的精神家园

第2章

苏晚开始刻意避开陆屿和陈瑶。

这刻意起初是笨拙的,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期待他会注意到她的缺席,期待他会发来讯息问一句“最近怎么没见到你”。然而手机屏幕始终沉寂,那份期待便渐渐枯萎,化作真正坚硬的决心。

她不再去食堂吃早餐。以往,她总会“恰好”在七点二十分出现在食堂二楼靠东的窗口,因为知道陆屿总是在七点二十五分左右,手里拿着本单词书,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那里,要一碗豆浆和两根油条。如今,她提前十五分钟在家烤两片吐司,抹上一点花生酱,对着窗台上那盆有点蔫了的绿萝,机械地吞咽。面包屑掉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她用手指捻起来,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如同这碎屑,干瘪,乏味,轻而易举就被掸去。

她也不再走理科楼旁边那条栽满银杏树的小路。那是通往教学区最短的路径,秋天时,金黄的落叶铺满石阶,踩上去有细碎的声响。陆屿第一次和她并肩走,就是在那条路上,讨论着一道难解的物理题。他随手捡起一片完美的扇形叶子,递给她,说:“喏,书签。”那片叶子至今还压在她那本《百年孤独》的扉页里,脆弱得碰一下就会碎裂,如同她此刻的心情。现在她宁愿绕远路,穿过嘈杂的篮球场和总是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体育馆侧廊。远路多花十分钟,这十分钟里,耳机里的音乐开得极大,震得耳膜发麻,仿佛这样才能隔绝掉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篮球场上奔跑呼喝的身影,走廊里并肩说笑的情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的世界缩成一条狭窄的、只为避开某个人的蜿蜒路径。

她甚至练就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反侦察能力。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描,一旦捕捉到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或是那个清脆悦耳的笑声,她的身体会比大脑更快反应——迅速转身,躲进最近的楼梯拐角、自动贩卖机后,或是干脆推开身旁任何一扇门,假装走错。心跳如鼓点般急促敲打,脸上泛起做贼心虚的滚烫。她嘲笑自己的狼狈,却又无法控制这种条件反射般的逃离。

可是校园就那么点大,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踩着同一片土地,轨迹总有交叠的时分。

那次在图书馆,她好不容易在三楼社科阅览室一个靠里的、僻静的位置坐下,摊开厚重的专业书,企图用艰涩的理论淹没自己。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纸页和灰尘的味道,宁静得让人昏昏欲睡。她看了很久,脖子有些发酸,抬起头想活动一下,目光无意间扫向门口。

就那么巧,陆屿和陈瑶正走进来。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紧扣,陈瑶微微侧着头,对陆屿说着什么,眼角眉梢都是明媚的笑意。陆屿低着头,听得认真,嘴角也噙着温柔浅笑。阳光在他们身后铺开,像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光晕。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明亮位置坐下,就在苏晚的斜前方,隔了几排书架,但视线并无遮挡。

苏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骤然缩紧,手里的笔差点掉落。她死死盯着书页上的字,那些黑色的符号却扭曲、跳跃,组合不成任何意义。她努力集中精神,反复读着同一段话,三遍,五遍,却根本不知道它在说什么。

她的听觉在此刻变得异常敏锐,甚至盖过了视觉。她能清晰地听到陈瑶压低的、带着撒娇意味的说话声:“陆屿,这道题好难啊,你帮我看看嘛。”能听到陆屿温柔的、耐心的回应:“这里,辅助线应该这么做……”能听到陈瑶恍然大悟后轻快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敲打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还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们之间亲昵的、旁人无法介入的低语。

那些声音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几乎窒息。她觉得自己像个躲在暗处的偷窥者,窥探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圆满和幸福,既卑劣又可怜。桌上的书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心脏那个地方酸酸胀胀地疼起来,带着一种沉闷的钝痛。

她再也坐不住了。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她把书本文具一股脑地扫进帆布包里,拉链仓促地拉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甚至不敢抬头确认是否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是弓着背,低着头,像一只慌不择路的猫,沿着书架投下的阴影,快速而安静地逃离了阅览室。

走到图书馆门口台阶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那幅画面依旧定格在那里。阳光更加浓烈了些,慷慨地洒满他们全身,陆屿正把一件薄外套披在陈瑶肩上,陈瑶仰头对他笑着,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星。那么美好,那么和谐,容不下任何一丝多余的打扰。

苏晚飞快地转过身,心脏那股酸疼迅速蔓延到眼眶。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想要把那份刺目的阳光和笑声远远地抛在身后。风掠过耳边,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滞涩的乌云。

还有一次,是在体育课上。八百米测试,苏晚心不在焉,起跑时就慢了些,跑到第二圈,脚下不知怎的一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塑胶跑道上。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眼泪生理性地涌了上来。

好友林晓惊呼一声,立刻从跑道边冲过来,蹲下身焦急地问:“晚晚!你没事吧?摔哪儿了?”

苏晚疼得说不出话,抱着右脚脚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几个同学也围了过来。就在这时,一阵说笑声由远及近。苏晚疼得模糊的视线里,撞入两个熟悉的身影——陈瑶和陆屿似乎刚上完相邻场地的体育课,正并肩走过来。

陈瑶看到被围住的苏晚,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拉着陆屿走过来,眉头微蹙,看着苏晚狼狈的样子,语气里带着她惯有的、或许并无恶意却让苏晚无比难堪的关切:“晚晚,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摔得严重吗?”

陆屿的目光也落在苏晚身上,看着她苍白着脸、抱着脚踝坐在地上的可怜样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了下来,眉头拧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扭到脚了?让我看看严不严重……”

他说着,就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轻轻碰触苏晚的脚踝检查伤处。

他的靠近让苏晚瞬间僵住。那熟悉的嗓音,关心的语调,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尤其是在陈瑶的目光注视下,在他伸向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羞耻和狼狈席卷了她。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将脚缩了回来,动作太大甚至牵扯到了伤处,疼得她又是一咧嘴。她垂着眼睑,不敢看陆屿此刻的表情,也不敢看陈瑶,声音低哑却异常急促地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能走。”

说完,她几乎是强行用手撑起身体,将大半重量倚靠在林晓身上。林晓愣了一下,立刻用力扶住她,担忧地看着她瞬间更加苍白的脸。

“晚晚……”陆屿似乎还想说什么,手还顿在半空。

但苏晚已经咬着牙,借着林晓的搀扶,一瘸一拐地、极其艰难地转身朝着医务室的方向挪去。每一步,右脚踝都传来钻心的疼,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身后那两道目光,如芒在背。她知道,自己这样拒绝帮助很任性,很不知好歹,甚至可能显得很奇怪。可她真的没有办法,在那个时刻,坦然接受他的关心,尤其是在陈瑶面前,在她如此狼狈不堪、脆弱无助的时候。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是她最后仅剩的屏障。

她挺直着背脊,没有回头再看他们一眼,直到拐过教学楼墙角,彻底脱离他们的视线范围,她才允许自己因为疼痛而泄出一丝哽咽,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林晓身上。

那天晚上,回到家,苏晚打来一盆热水,把红肿不堪的脚踝慢慢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伤处,带来一丝轻微的缓解,但心里的滞重却无处排遣。

她看着水中微微变形的脚踝,青紫色的淤痕清晰可见,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时钟滴答走动的声响。一种无声的难过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她。

她想起白天图书馆里那刺眼的一幕,想起陆屿蹲下身时关切的眼神,想起自己惊慌失措的躲避。她想,为什么她的喜欢会变得如此卑微,见不得光,只能躲在角落里独自煎熬?为什么要让她遇见,又让她失去?为了避开他们,她失去了食堂美味的早餐,失去了秋天最美的银杏路,失去了在图书馆安心看书的宁静,甚至差点连最后那点体面都失去。

这份刻意避开,看似是在远离他们,实则是在一刀一刀地剜掉自己生活中那些曾经快乐、如今却变得痛苦的部分。她以为自己是在保护自己,却不知道这份躲避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刻的伤害。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进水盆里,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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