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天阴沉得厉害。
昨天陆屿舟刚修好了村里的煤油炉,今天就又忙活上了。
北风呼啸着卷过光秃秃的田野,红星大队的日子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安宁。
自从苏玉昭帮二丫改好了嫁衣,她在村里的名声算是彻底翻了身。以前大家都说她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现在见面都要夸一句“苏家丫头手真巧”。
这几天,苏家大院可热闹了。
如今正是农闲猫冬的时候,妇女们没地里的活儿干,都聚在一起做针线。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大婶拿着布料或者旧衣服来找她。有给孩子做棉书包的,有想把旧棉裤改个样式的,甚至还有隔壁村闻讯赶来的。
苏玉昭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像个小师傅一样,拿着软尺比比划划。她虽然娇气,但也挑剔。太脏的衣服不接,太急的活儿不接。
“婶子,这活儿费眼,得收两个鸡蛋。”
“行行行!鸡蛋早就备好了!”
虽然收的都是些鸡蛋、红糖或者几毛钱的手工费,但这不仅仅是钱的事儿。二嫂刘兰芝现在看到她,都不敢大声说话了,生怕断了自家的鸡蛋供应。苏玉昭在家里走路都带风,那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满足感,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
这天又逢集。
一大早,陆屿舟就收拾好了东西。他今天要去镇上送修好的收音机零件,顺便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零件。
路过苏家大院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透过窗户纸,能看到东屋里人影绰绰,苏玉昭正被几个大婶围着,脸上挂着矜持又得意的笑。
“娇气包也有出息了。”
陆屿舟在心里轻嗤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他没进去打扰,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衣,顶着寒风大步往村口走去。
到了镇上,交了货,拿了钱。陆屿舟直奔供销社。
今天的供销社有点不一样。布匹柜台前围了一圈人,正在吵吵嚷嚷。
“这布咋全是跳线啊?这让人咋做衣服?”
“就是,花色也太红了,土得掉渣,谁穿啊?便宜点也没人要!”
陆屿舟心中一动,挤进去看了一眼。原来是供销社年底清仓,积压的一批瑕疵布。花色是大红大绿的东北大花布,确实土,而且有明显的跳线和染花。
售货员正愁眉苦脸地赶苍蝇:“去去去!爱买不买!这是处理品,不要票,一毛二一尺!再嫌弃我不卖了!”
一毛二一尺,不要票。
陆屿舟眼神微闪。他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苏玉昭手巧,如果用这些布做成过年的坎肩、袖套或者小孩的罩衣,加上她的设计,哪怕卖两块钱一件,也有四倍的利润!
而且,她现在正做得起劲,缺的就是布料练手。
“同志。”陆屿舟开口了,“这些布,我包圆了。”
最后谈下来一共二十三尺,抹了零头,收了两块五。
刚出供销社,天就变了脸。原本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雨夹雪,冰凉的雪粒子混合着冷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陆屿舟抱着那一大捆布,赶紧躲进了路边的一个废弃瓜棚里。
刚进去,就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
是高建军。
他穿着件崭新的军大衣,里面是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两支钢笔。留着时下流行的寸头,五官端正硬朗,眉宇间带着股干部的威严和读书人的傲气。
看到陆屿舟怀里的大布包,他皱起眉:“陆知青,你买这些破布干什么?咱们知青虽然穷,但也要注意影响,别搞那些投机倒把的勾当。”
陆屿舟把布包放在干燥的草垛上,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肩上的雪花。他连眼皮都没抬:
“这是供销社处理的积压品,支援国家建设,怎么就成投机倒把了?高知青这思想觉悟,还得练啊。”
“你!”高建军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陆知青,我是好心提醒你。还有,我听说你最近跟苏玉昭走得很近?”
陆屿舟终于抬眼看他,眼神清冷:“跟你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是县里派回咱们大队蹲点抓工作的,也是原来的知青点负责人,大队长平时那么照顾我,我一直把昭昭当亲妹妹看!”
高建军挺起胸膛,义正言辞,“我有责任看着她,不能让她被坏人骗了!她单纯,不懂事,容易被那些小恩小惠蒙蔽。你一个成分不好的知青,能给她什么?我劝你离她远点,别耽误了她。”
陆屿舟嗤笑一声。
“单纯?不懂事?”
他看着高建军,眼神里满是嘲讽,“高知青,你所谓的‘懂她’,就是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就是觉得她离了你就活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她喜欢吃大白兔奶糖,讨厌吃苦瓜;她怕冷,洗衣服水凉一点都要哭;她最烦别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对她指手画脚。”
“高知青,你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说‘耽误’?”
高建军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陆屿舟没再理他。外面的雪下大了,但这会儿雨停了。
他抱起布包,冲进风雪里,只留给高建军一个决绝的背影。
回到村口时,路面已经有些滑了。陆屿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远远的,他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身影。
是苏玉昭。
她手里撑着把油纸伞,为了挡雪,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脖子上围着那条红纱巾,正垫着脚尖往这边张望。
看见陆屿舟,她眼睛一亮,提着棉裤脚小跑过来。
“陆知青!你怎么才回来?”
她语气里带着点埋怨,又透着股掩饰不住的亲昵,“雪下这么大,我都怕你冻坏了……呃,我是怕你生病了没人给我修收音机!”
陆屿舟看着她那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心里的疲惫瞬间散了大半。
“没事。”他把怀里的布包递过去,“给你的。”
“这是啥?”
苏玉昭好奇地掀开一角,看到那些大红大绿的花布,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这花色也太土了吧?给我当抹布我都嫌丑。”
“这是瑕疵布,便宜。”
陆屿舟看着她,眼神专注,“我想着,快过年了,大家都要添置新东西。既然你能把旧褂子改得那么好看,这些布在你手里,肯定也能变废为宝。做好了,咱们拿去卖,赚了钱五五分。”
苏玉昭愣了一下。
她摸了摸那厚实的布料。虽然花色土,但如果是做成那种喜庆的拜年服或者拼色的小棉袄……
她脑子里的点子一下子冒了出来。
“行!”苏玉昭扬起下巴,一脸傲娇,“既然你这么求我了,本姑娘就勉为其难试试吧!”
她把伞举高,遮在陆屿舟头顶。
两人并肩往回走。
那把油纸伞并不大,苏玉昭为了不让他淋到雪,不知不觉地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却露在外面落满了雪花。
陆屿舟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握住她拿伞的手腕。
即使隔着棉衣,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他把伞扶正,往她那边推了推。
风雪里的空气很冷。
陆屿舟想,高建军说得对,他现在确实给不了她什么。但以后,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拼命挣来捧到她面前。
不过眼下,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陆屿舟心里有了计较。这么冷的天做针线,手肯定受不了。他那件旧棉袄虽然破了,但里面的棉花还能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