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五,寒风依旧,但苏家的小院里却热火朝天。
苏玉昭昨晚把自己的旧罩衫改好后,王大婶就迫不及待地把嫁衣料子送来了。
天刚蒙蒙亮,苏家院子里就有了动静。
因为天冷,老槐树下坐不住人。苏玉昭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背风的向阳处,身下还垫了个厚厚的棉垫子。
她膝盖上摊着件大红色的土布褂子。这是王大婶昨儿个送来的,说是给闺女二丫做嫁衣。
料子是实打实的好料子,厚实、喜庆。但这版型实在是不敢恭维。直上直下的,一点腰身都没有,袖口肥得能塞进两个拳头,跟个面口袋似的。
苏玉昭拿着软尺比划了两下,眉头皱得死紧:“这县里的裁缝是闭着眼做的吧?简直是糟蹋东西。”
她从针线簸箕里抄起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
“咔嚓”一声。
剪刀顺着粉笔画好的线滑下去,动作利索得很。
苏母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从灶房出来:“玉昭,先吃饭!吃饱了再弄,手都冻僵了!”
“娘你先吃!王大婶说今儿一早就带二丫来试穿,我得赶工!”
苏玉昭头也没抬。
天气冷,她手有点僵,时不时就把针放下,把手凑到嘴边哈两口热气,或者塞进胳膊窝里捂一捂。
她捏着那枚亮闪闪的不锈钢针,线穿过针眼时,舌尖下意识地顶了顶下唇。那股子专注劲儿,比平时绣花还认真。
院子里,几只老母鸡“咯咯”叫着跑过,在墙根下刨食。
二嫂刘兰芝端着脸盆在厢房门口刷牙,满嘴的牙膏白沫子。她瞥了眼那一抹鲜艳的红,酸溜溜地吐了口水:
“一大早瞎折腾。这破褂子再改能改出花儿来?别到时候给人家弄坏了,还得赔钱。”
苏玉昭手里的针顿了一下,嘴角一翘,头都不回:
“二嫂你就等着瞧好吧。保证比你当年出嫁那身精神。”
一句话,噎得刘兰芝直翻白眼,摔打着毛巾进屋了。
……
苏玉昭这一坐就是两个钟头。
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费劲。原来的领子太死板,她得全拆了,重新做一个元宝领。那线头多得数不清,她拆得眼睛都酸了。
为了做一个精致的琵琶扣,她的手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下,疼得直吸气,但硬是一声没吭。
上午九点。
王大婶拉着闺女二丫来了。二丫是个实诚姑娘,长得壮实,平时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但这会儿看着那件改好的红褂子,手都在抖,脸红得像红布。
太俊了!
此时,那件原本肥大的红褂子已经大变样了。原来的直筒腰被收了进去,腰侧做了个隐形的省道,正好能显出姑娘家的腰身;肥大的袖口改成了微喇的小袖口,边缘缝了一圈蓝碎花的窄边,看着俏皮。
最绝的是领口,原本死板的方领被改成了圆润的元宝领,还盘了个精巧的琵琶扣。
“我的天爷!”
王大婶一拍大腿,嗓门大得恨不得全村都听见,“玉昭啊,你这手艺绝了!比镇上裁缝铺强一百倍!”
“二丫姐,快试试。”苏玉昭把衣服递过去。
二丫红着脸进了屋。过了一会儿,门帘一掀,她走了出来。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只见二丫穿上这身衣服,整个人立马精神了。收腰的设计把她微胖的身材衬得匀称丰满,原本土气的红色,此刻倒显得喜庆又大方,衬得她脸色红润润的,透着股新嫁娘的喜气。
“好看!真好看!”大嫂赵春妮抱着虎子在旁边看直了眼,“这哪像是咱们村的姑娘,简直像是城里的新娘子!”
这时候,隔壁的三姑婆也闻讯赶来了。
她本来是想看笑话的,结果眯着那双老眼瞅了半天,硬是没挑出毛病来。她撇撇嘴,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也就是衣服底子好。再好看能当饭吃?”
“咋不能?”王大婶高兴坏了,转头怼了她一句,“这手艺就是饭碗!玉昭啊,你可帮了婶子大忙了!去县里做这么一件,光手工费就得两块钱,还得排队等半个月!还得看人家脸色!”
说完,王大婶二话不说,掀开挎着的布包。
里面是一篮子圆滚滚的红皮鸡蛋,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带着体温的五毛钱纸币。
“昭昭,这鸡蛋是家里鸡刚下的,新鲜着呢。这五毛钱,是婶子的一点心意,你可别嫌少。”王大婶硬把鸡蛋和钱往她手里塞。
苏玉昭捏着那五毛钱。
纸币有些旧,软塌塌的,但捏在手里却觉得心里一阵发烫。
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赚的钱。不是爹妈给的零花钱,也不是撒娇讨来的,是实打实的手工费。
“婶子,鸡蛋我收下,钱你拿回去吧,都是一个村的。”她嘴上客气,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那可不行!手艺不能白用!你要不收,以后我都不好意思找你了!”王大婶态度坚决。
推让了半天,苏玉昭终于收下了。
送走了热闹的人群,苏玉昭看着手里的钱和那一篮子沉甸甸的鸡蛋,笑得合不拢嘴。
二嫂刘兰芝刚从地里回来,看见那一篮子鸡蛋,眼红得都快滴血了。
“哼,瞎猫碰上死耗子。”
她小声嘀咕,想伸手拿个鸡蛋。苏母眼疾手快,“啪”地打掉她的手:“这是玉昭挣的!你想吃自己挣去!”
苏玉昭没理会二嫂的黑脸。
她跑进灶房,挑了两个最大的鸡蛋,让娘煮得透透的。然后揣着热鸡蛋,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出了门。
她要去找陆屿舟。告诉他,她苏玉昭不仅长得好看,也是能挣钱养家的!
知青点的院子很安静。
陆屿舟正在屋檐下修一个旧煤油炉子,满手黑油。
这炉子是帮村里的孤寡老人修的,天冷了,老人屋里没炕,全指望这个取暖。他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过来。目光在那个跑得脸颊红扑扑的姑娘身上顿了顿,眼底的冷意瞬间消融。
“陆知青!伸手!”
苏玉昭跑到他面前,像只献宝的小鸽子。她把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他手里,下巴抬得高高的:
“给你补补脑子!我今天赚了五毛钱和一篮子鸡蛋!厉害吧?”
那副求表扬的小模样,傲娇得不行。
陆屿舟握着温热的鸡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忍不住上扬。之前的烦躁瞬间烟消云散。
“厉害。”
他声音低沉,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比什么夸奖都受用。他用没沾油的手背蹭了蹭鼻子,掩饰笑意:“怎么赚的?”
苏玉昭立马把改衣服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从王大婶的惊叹讲到三姑婆的吃瘪,说得眉飞色舞。
陆屿舟静静地听着,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既然是你赚的,第一口得你吃。”
他剥开一个鸡蛋,递到她嘴边。
苏玉昭愣了一下,随即张嘴咬了一大口。蛋黄的香气在嘴里散开。
她嚼着鸡蛋,含糊不清地说:“真香。陆知青,你也吃呀。”
陆屿舟看着她沾着点蛋黄碎屑的嘴角,喉结滚了滚。
他没吃鸡蛋。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比鸡蛋更诱人。
看着她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陆屿舟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供销社肯定会处理一批布料,既然她手艺这么好,为什么不干脆做点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