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冬天,滬市的一處弄堂裡。
“顧予安,都三年了,你還不知錯?”
顧建國的呵斥漸漸拽回孟予安的思緒,她看著眼前的養父,一時間又有些恍惚。
她不是死了嗎?
死在那個要靠流血,才能混上口飯的監獄裡。
不等她回憶清楚,一盆混著若干冰碴子的水便迎面潑來。
孟予安只來得及微微斜身,大半的水混著冰碴子還是順著重力落在了她的頭髮裡、脖頸處、衣衫上。
她抬起手,拂去眉間的水漬,眼神冰冷地看向拿著盆的青年——她的好二哥,顧知禮。
顧知禮對上她的眼神,好像看見什麼髒東西似的,眸子裡頃刻間便裝滿了嫌棄,“三年了,寧寧到現在膝蓋還年年發痛,不過是要你一句道歉,你就這麼為難?”
“這三年裡,寧寧沒有一天不替你給爸媽求情說好話的。”
“好不容易咱媽才鬆口,只要你道歉,這知青返鄉的戶口立馬就能幫你從北疆遷回來。”
“顧予安,寧寧跟你不一樣,她一向心善,你一個害人精可別給臉不要臉。”
跟她不一樣?
害人精?
是指她三年前把顧寧寧從屋簷邊上推下去,讓顧寧寧幾乎摔斷了腿嗎?
可那分明是因為顧寧寧想推她,卻一個腳滑自己摔下來的啊!
而自己為了救顧寧寧,忍著胳膊脫臼的疼痛,好不容易撐到有人在下面接著她的時候才鬆手,卻被罵作白眼狼、害人精……
顧寧寧可是當天就被全家人呵護著送到衛生院救治,而她卻拖著脫臼的胳膊,一點一點的從屋簷上爬下來。
她自己一個人,忍著疼痛,好不容易撐到衛生院,還沒來得及去找醫生給自己的手臂復位,就被正在窗口繳費的顧文霄一把揪到顧寧寧的病床前,逼著她跪下。
顧文霄,曾經是她最尊敬但也最怕的大哥。
他眼裡一向是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且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聽不得別人辯駁一句。
孟予安跪下的時候,顧寧寧正躺在病床上,雙眼無神的看著天花板的方向。
她的膝蓋以下全被一層又一層的紗布裹著,紗布裡隱隱透出些黃紅相間的顏色,看上去倒像是傷的不輕。
直到被孟予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鬧出來的動靜驚到,顧寧寧才回了些神,朝孟予安看去。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顧寧寧便扭過臉去。
似是不願再次面對害她的兇手似的,顧寧寧聲音裡帶著些哭腔,一行清淚從慘白的臉上滑落,“爸、媽,還有哥哥們,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不怨姐姐,可…可寧寧的腿真的好痛啊!”
孟予安緊咬著唇,忍著手臂傳來的痛感,跪在地上,沒吭聲。
顧寧寧的腿傷的這麼重,而她表面上看卻毫髮無損。
任她怎麼說,怕是都不會有人相信,是顧寧寧推得她。
顧文霄看看哭哭啼啼的顧寧寧,再看看一言不發的孟予安,眼裡先是閃過一絲不忍,隨後盛滿失望,“予安,道歉。”
“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孟予安對上顧文霄的眼睛,沒有半分閃躲。
她又沒做虧心事,有什麼好逃避的。
顧文霄失望的看著她,自己帶了十六年的妹妹,竟然在幾天之間就變得如此是非不分。
就算孟予安如今身世暴露,不是自己的親妹妹,可他可是一直是把她當親妹妹帶大的。
顧家從未虧待過她。
她不該是這樣做了錯事,還絲毫不知悔改的模樣。
顧建國一臉清肅,國字臉上寫滿一家之主的決絕,“既然你這般冥頑不靈,那就別怪爸狠心。”
狠心?
孟予安疑惑的看向顧家人,但顧家的六口人,沒有一個願意告訴她答案。
但很快,等她被押送上去往北疆的火車的時候,她就明白了。
原來他們家知青下鄉的名額,不是給了壯實的大哥,也不是給了滑頭的二哥,更不會給體弱的三哥……
而是落在了她,一個“害人精”的身上啊。
孟予安在北疆吃盡苦頭,等了三年。
沒盼來顧家接她回城的消息,倒是先等到了知青返城的政策。
而她滿心歡喜的跨越幾百公里,從北疆回到顧家,撲面而來的是什麼?
沒有心疼。
沒有懊悔。
更沒有全家人的關心。
只有一盆冷水和顧家人的嫌棄,還要逼她為顧寧寧自作自受導致的結果道歉。
風輕輕吹過,孟予安凍得直打哆嗦。
她蜷縮了下.身子,牙齒打著顫,眼裡溼潤了一瞬,轉眼卻堅定開口,“二哥定是忘了,我現在姓孟,本就不該上顧家戶口。”
言下之意,別拿上戶口的事兒來威脅她道歉。
顧予安,是她被叫了十六年的名字;而孟予安,才是她原本的名字。
從顧寧寧拿著縫有自己名字的襁褓找上顧家門的那一天起,孟予安就知道,她親孃虧欠顧寧寧的十六年,要她來還了。
從此,無論顧寧寧想要什麼,孟予安都甘心奉上,從不跟她爭。
畢竟她在滬市被當做顧家的女兒嬌養了十六年,而顧寧寧則在鄉下過了十六年吃不飽穿不暖還要捱打的日子。
可她沒想到,顧寧寧想要的,是她這條命。
想到這兒,孟予安眸子一冷,顧不得面色難看的顧氏父子,直愣愣的俯下.身去,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給我三天時間,我孟予安會想辦法從顧家搬出去。”
“從此我跟顧家一刀兩斷,再不會來往。”
磕頭,不是她示弱;而是對過去十六年養育之恩的感激。
至於再多的,上一世她已經還的夠夠的了。
這一世她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不願再跟顧家有任何瓜葛。
顧知禮冷笑一聲,“呵,去了北疆三年,你倒是長本事了!”
“還會什麼一刀兩斷那一套了?”
“沒了滬市戶口,你一個黑戶,怎麼找到落腳地!”
上一世的孟予安因為沒給顧寧寧道歉,先是被送到北疆三年,接受“知青下鄉的改造”;
後又在知青返城的時候,為了戶口妥協道歉;
結果被父母拿捏婚事,逼著她嫁給了大她足足十七歲的供銷社經理,只為了給顧寧寧置換一個鐵飯碗… …
好不容易捱過了家暴的經理老公,養父母卻又求上門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讓她替顧寧寧擔了“投機倒把”的罪去坐牢… …
替罪倒是簡單。
可她想在牢裡活下去,沒有家人探望送來的補給,又不肯出賣皮色,想吃口飽飯,幾乎難如登天。
最後,竟落得了個活活餓死的結局。
如今既然重來一世,她孟予安說什麼也要離這冷心冷血的顧家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