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謠不動聲色,低下頭,纖長的睫羽撲在眼前,蓋下了心中的苦澀。
我不先動這個心思,怕是人家要先動念了。
自己不能再生,前頭嚷嚷著要抬綠竹為妾,算是留了幾分面子。
父親一亡,沒了青州刺史這個名頭,對梁國府再無助力。
不休妻還等什麼呢?
涼意同外頭通報聲一道衝進窗來,“二夫人,老夫人院裡的喜鴛姐姐來了。老夫人找您去明理堂議事。”
沈亦謠起身,給自己披上了氅衣,幾不可聞地譏笑了一聲。
頗為意外,裴跡之也在明理堂,端坐在下首圈椅上,一張面如觀音的臉上唇角死死壓著,他這樣的人,即便是動怒也不嚇人的。
裴跡之見著沈亦謠也不轉頭看她,鎖著眉不說話。
許氏輕咳了一聲,見沈亦謠直直挺身站著,也不見禮。臉拉得跟個活死人一樣,氣不打一處來。
在案上一拍,茶碗被拍得叮鈴哐啷響,“你現在是越發沒規矩了!”
“母親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沈亦謠站著不動。
許氏冷冷哼了一聲,“你也知道我還是你母親。你這般不敬不孝,我當不起你這聲母親!梁國府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沈亦謠抬目看著許氏,竟隱隱有幾分期待。
終於忍不住了嗎?
許氏見沈亦謠盯著她,不知為何竟微微側過眼神去,像失了幾分底氣,“二郎,你自己同她講吧。”
大風捲起,揚起裙角,後背涼風習習,往沈亦謠骨頭縫裡鑽。她挺直了脊樑與其對抗,像一株繁華落盡後只剩嶙峋枯枝的梅。
裴跡之的眸色深深,他終於看向沈亦謠,“我們和離吧。”
這樣很好,我可以自由了。
她忍不住勾起一抹笑,聲音如白瓷清脆,“好。”
她幾乎是沒有片刻猶豫,轉身就走。
清瘦的背影走入初春銀灰色天空之下。
·
禪院裡四下闃寂,只能聽到蟲鳴的“嘶嘶”聲。
房間裡的空茫得讓裴跡之心慌,沈亦謠不在這裡。
只是直覺。
裴跡之在床上翻來覆去,柔順的黑髮反覆摩擦著被子發出沙沙聲。
每隔一刻鐘,都會喚一聲“沈亦謠”。
始終沒有等到回應。
他堅持不懈,終於熬到沈亦謠忍無可忍,從燈堂一路快鬼加鞭趕回到禪院。
仰躺在床上嘴裡還在碎碎念“沈亦謠沈亦謠”的裴跡之,眼前終於幽幽飄下一張紙條,“去死”。
捧著紙條,嘿嘿一笑,“誰讓你跟我裝死。”
“我本來就是死的。”
“哦對。”裴跡之從床上坐起,頭抵著床頭,目光所及不過是空空房梁,眸光閃爍,嘴邊噙著一抹奸計得逞的笑。
沈亦謠見裴跡之視線朝自己直直望來,眼睛溼漉漉的,有幾分心虛。
她本來是想從此以後裝聾作啞,假裝自己消失了的。誰知道裴跡之出人意料地堅持。
藉此也發現了原來裴跡之叫她的名字是可以傳音的。
沈亦謠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可不能讓裴跡之知道了,這以後還不得煩死我。
裴跡之目光灼灼,沈亦謠有些不自在,即使知道他看不見自己,還是將頭轉向一邊。
桌案上多了一個木匣子。
沈亦謠沒有多問,直接飄下去,將那盒子打開。
“吱呀”一聲,是一個金絲檀木珠佛手串。
“你別碰它。”裴跡之循著聲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那是觀瀾大師給我的法器,說我同這個手串有機緣,興許能助你解開心結,幫你轉世。”
裴跡之垂下眼瞼,視線有些飄忽不定。
他真的,很認真地在幫自己找離開的辦法。
沈亦謠心頭湧出一絲難言的苦澀,或許自己確實是個麻煩。
索性拿起那手串徑直就往手腕上套。
“沈亦謠!”
什麼也沒發生。
沈亦謠抬手看著自己腕上的手串,皺了皺眉,頗有些失望,“這算什麼大師,騙子吧。”
一抬眼,就看見裴跡之怔怔愣愣的表情,鼻尖發紅,一雙桃花眼裡水波氤氳。
“不準哭!”沈亦謠厲聲喝止。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裴跡之猛地一驚,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壓抑著自己狂亂的心跳和難止的酸澀。
“你,能看見我了?”沈亦謠蹙眉,也有幾分難以置信。
這算是什麼助她轉世?
她明明是想走的。
裴跡之搖了搖頭,“能聽到。”纖長濃密的睫羽一下、一下,慢慢壓下心頭哀思。
裴跡之神思恍惚。
三年,足夠忘記一個人的身形、樣貌、聲音。
多陌生,原本她說話是這樣的嗓音。
多僥倖,讓他聽出一絲熟悉,從遙遠記憶裡勾出一條長線。原來他沒完全忘記。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走嗎?”他用冰冷、生硬的聲音問道。
沈亦謠的聲音聽來有幾分尷尬,從空蕩的桌案邊傳過來,“試試嘛,又不虧。”
·
夜已深了,窗外一片死黑,花燈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澆熄。
裴跡之睡不著,一點一點輕輕摩挲著自己的指尖。
去檀州接沈亦謠回棺那天,也是個微雨天。
直到下葬,他都沒有勇氣開棺看看他年輕的妻。
沈亦謠很漂亮,圓潤嬌俏、膚若凝雪。在他們成婚的第一年,他總是喜歡在沈亦謠身上摸一把、捏一把,為什麼會有女子生得這麼柔軟,肌膚這麼滑嫩。
沈亦謠也很要強,即便傷心低落,也總是要把自己藏起來。她大概不願意自己見到她狼狽的樣子,他想。
她甚至可能不想見到他。
沈亦謠死的那一年,已經不大同他說話。她住的熙春閣,對裴跡之來說是禁地。
但凡自己踏入,就是冷臉以對。裴跡之總是坐不了一會兒,就被擠兌得落荒而逃。
她大概是很討厭自己的。沈亦謠骨子裡其實瞧不上自己,哪怕自己是公府世子、金尊玉貴。她活著的時候總是罵他蠢材。
即便如此,不還得我來給她守靈嗎?裴跡之在靈堂枯坐了七天,每當想到此,就會敲敲身旁的棺木。
你看,以後你的墓碑上還得寫裴跡之亡妻沈氏。
要是我再壞一點,百年以後,我也與你同穴。即便是死,也要與你作對。
一連七天,京城都在下雨,直到沈亦謠下葬,都是綿綿細雨。
但自那以後,裴跡之就有些厭煩細雨天。總讓他想起那天泥土翻起的土腥氣,空中久久不散的紙錢味。
有了沈亦謠匆忙下葬來不及準備上等棺木的前車之鑑,裴跡之早做籌謀,第二年就在東市棺材鋪提前定了一批金絲楠木木料棺材板。畢竟從東海運過來,動輒就要等好幾年。木料緊俏,供不應求。
裴跡之的指摩挲得愈發癢,眉鎖得越來越深。
“你在煩什麼?”冷不丁地從床頭傳來沈亦謠的聲音。
裴跡之翻了個身,對著聲音所在的方向,揚起頭。沈亦謠應該就在那裡吧。
“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裴跡之其實正對著沈亦謠的臉。
沈亦謠蹲在床邊腳榻上,裴跡之的呼吸纏綿悱惻,搓手指的動作越來越快。像從前被她訓話時的樣子。
“行吧。”沈亦謠艱難地起頭,“你要不要見見?”
“見什麼?”
“趙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