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片文學
百萬書友的精神家園

第2章

沈亦謠不動聲色,低下頭,纖長的睫羽撲在眼前,蓋下了心中的苦澀。

我不先動這個心思,怕是人家要先動念了。

自己不能再生,前頭嚷嚷著要抬綠竹為妾,算是留了幾分面子。

父親一亡,沒了青州刺史這個名頭,對梁國府再無助力。

不休妻還等什麼呢?

涼意同外頭通報聲一道衝進窗來,“二夫人,老夫人院裡的喜鴛姐姐來了。老夫人找您去明理堂議事。”

沈亦謠起身,給自己披上了氅衣,幾不可聞地譏笑了一聲。

頗為意外,裴跡之也在明理堂,端坐在下首圈椅上,一張面如觀音的臉上唇角死死壓著,他這樣的人,即便是動怒也不嚇人的。

裴跡之見著沈亦謠也不轉頭看她,鎖著眉不說話。

許氏輕咳了一聲,見沈亦謠直直挺身站著,也不見禮。臉拉得跟個活死人一樣,氣不打一處來。

在案上一拍,茶碗被拍得叮鈴哐啷響,“你現在是越發沒規矩了!”

“母親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沈亦謠站著不動。

許氏冷冷哼了一聲,“你也知道我還是你母親。你這般不敬不孝,我當不起你這聲母親!梁國府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沈亦謠抬目看著許氏,竟隱隱有幾分期待。

終於忍不住了嗎?

許氏見沈亦謠盯著她,不知為何竟微微側過眼神去,像失了幾分底氣,“二郎,你自己同她講吧。”

大風捲起,揚起裙角,後背涼風習習,往沈亦謠骨頭縫裡鑽。她挺直了脊樑與其對抗,像一株繁華落盡後只剩嶙峋枯枝的梅。

裴跡之的眸色深深,他終於看向沈亦謠,“我們和離吧。”

這樣很好,我可以自由了。

她忍不住勾起一抹笑,聲音如白瓷清脆,“好。”

她幾乎是沒有片刻猶豫,轉身就走。

清瘦的背影走入初春銀灰色天空之下。

·

禪院裡四下闃寂,只能聽到蟲鳴的“嘶嘶”聲。

房間裡的空茫得讓裴跡之心慌,沈亦謠不在這裡。

只是直覺。

裴跡之在床上翻來覆去,柔順的黑髮反覆摩擦著被子發出沙沙聲。

每隔一刻鐘,都會喚一聲“沈亦謠”。

始終沒有等到回應。

他堅持不懈,終於熬到沈亦謠忍無可忍,從燈堂一路快鬼加鞭趕回到禪院。

仰躺在床上嘴裡還在碎碎念“沈亦謠沈亦謠”的裴跡之,眼前終於幽幽飄下一張紙條,“去死”。

捧著紙條,嘿嘿一笑,“誰讓你跟我裝死。”

“我本來就是死的。”

“哦對。”裴跡之從床上坐起,頭抵著床頭,目光所及不過是空空房梁,眸光閃爍,嘴邊噙著一抹奸計得逞的笑。

沈亦謠見裴跡之視線朝自己直直望來,眼睛溼漉漉的,有幾分心虛。

她本來是想從此以後裝聾作啞,假裝自己消失了的。誰知道裴跡之出人意料地堅持。

藉此也發現了原來裴跡之叫她的名字是可以傳音的。

沈亦謠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可不能讓裴跡之知道了,這以後還不得煩死我。

裴跡之目光灼灼,沈亦謠有些不自在,即使知道他看不見自己,還是將頭轉向一邊。

桌案上多了一個木匣子。

沈亦謠沒有多問,直接飄下去,將那盒子打開。

“吱呀”一聲,是一個金絲檀木珠佛手串。

“你別碰它。”裴跡之循著聲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那是觀瀾大師給我的法器,說我同這個手串有機緣,興許能助你解開心結,幫你轉世。”

裴跡之垂下眼瞼,視線有些飄忽不定。

他真的,很認真地在幫自己找離開的辦法。

沈亦謠心頭湧出一絲難言的苦澀,或許自己確實是個麻煩。

索性拿起那手串徑直就往手腕上套。

“沈亦謠!”

什麼也沒發生。

沈亦謠抬手看著自己腕上的手串,皺了皺眉,頗有些失望,“這算什麼大師,騙子吧。”

一抬眼,就看見裴跡之怔怔愣愣的表情,鼻尖發紅,一雙桃花眼裡水波氤氳。

“不準哭!”沈亦謠厲聲喝止。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裴跡之猛地一驚,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壓抑著自己狂亂的心跳和難止的酸澀。

“你,能看見我了?”沈亦謠蹙眉,也有幾分難以置信。

這算是什麼助她轉世?

她明明是想走的。

裴跡之搖了搖頭,“能聽到。”纖長濃密的睫羽一下、一下,慢慢壓下心頭哀思。

裴跡之神思恍惚。

三年,足夠忘記一個人的身形、樣貌、聲音。

多陌生,原本她說話是這樣的嗓音。

多僥倖,讓他聽出一絲熟悉,從遙遠記憶裡勾出一條長線。原來他沒完全忘記。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走嗎?”他用冰冷、生硬的聲音問道。

沈亦謠的聲音聽來有幾分尷尬,從空蕩的桌案邊傳過來,“試試嘛,又不虧。”

·

夜已深了,窗外一片死黑,花燈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澆熄。

裴跡之睡不著,一點一點輕輕摩挲著自己的指尖。

去檀州接沈亦謠回棺那天,也是個微雨天。

直到下葬,他都沒有勇氣開棺看看他年輕的妻。

沈亦謠很漂亮,圓潤嬌俏、膚若凝雪。在他們成婚的第一年,他總是喜歡在沈亦謠身上摸一把、捏一把,為什麼會有女子生得這麼柔軟,肌膚這麼滑嫩。

沈亦謠也很要強,即便傷心低落,也總是要把自己藏起來。她大概不願意自己見到她狼狽的樣子,他想。

她甚至可能不想見到他。

沈亦謠死的那一年,已經不大同他說話。她住的熙春閣,對裴跡之來說是禁地。

但凡自己踏入,就是冷臉以對。裴跡之總是坐不了一會兒,就被擠兌得落荒而逃。

她大概是很討厭自己的。沈亦謠骨子裡其實瞧不上自己,哪怕自己是公府世子、金尊玉貴。她活著的時候總是罵他蠢材。

即便如此,不還得我來給她守靈嗎?裴跡之在靈堂枯坐了七天,每當想到此,就會敲敲身旁的棺木。

你看,以後你的墓碑上還得寫裴跡之亡妻沈氏。

要是我再壞一點,百年以後,我也與你同穴。即便是死,也要與你作對。

一連七天,京城都在下雨,直到沈亦謠下葬,都是綿綿細雨。

但自那以後,裴跡之就有些厭煩細雨天。總讓他想起那天泥土翻起的土腥氣,空中久久不散的紙錢味。

有了沈亦謠匆忙下葬來不及準備上等棺木的前車之鑑,裴跡之早做籌謀,第二年就在東市棺材鋪提前定了一批金絲楠木木料棺材板。畢竟從東海運過來,動輒就要等好幾年。木料緊俏,供不應求。

裴跡之的指摩挲得愈發癢,眉鎖得越來越深。

“你在煩什麼?”冷不丁地從床頭傳來沈亦謠的聲音。

裴跡之翻了個身,對著聲音所在的方向,揚起頭。沈亦謠應該就在那裡吧。

“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裴跡之其實正對著沈亦謠的臉。

沈亦謠蹲在床邊腳榻上,裴跡之的呼吸纏綿悱惻,搓手指的動作越來越快。像從前被她訓話時的樣子。

“行吧。”沈亦謠艱難地起頭,“你要不要見見?”

“見什麼?”

“趙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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