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跡之很會說柔情蜜語,不過是用來討好人達成目的的手段,他骨子裡很強硬,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她剛嫁進裴家時,許氏曾對她寄予厚望。
裴跡之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子,屢教不改。氣走了七八個教書先生。
敬茶那天,是許氏那三年對她最和顏悅色的一天,她拉著沈亦謠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你在檀州素有賢名,日後在府中相夫教子,引裴跡之走上正路。”
沈亦謠紅著臉低頭,欣然應允,那句“素有賢名”讓她飄飄然,她心裡想著,這還不叫她輕易拿下?
她自小力爭上流,不肯屈居人下,哪怕是做夫人,她也要做京城第一賢夫人。
當然最後她喜提重大失利,慘敗而歸。
而她最生氣的是,裴跡之只是胸無大志,不是胸無點墨。
裴跡之的文章有才情,有靈性。詩書禮易,過目不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十六歲便精通梵文,與法華寺的觀瀾大師共譯天竺佛經。他的譯本至今仍是景朝流傳最廣的譯本。
可惜志向不在讀書上。
沈亦謠斜眼偷偷瞧裴跡之,他如今沉穩了許多,身著綠袍猶如一枝修枝,芝蘭玉樹。垂著目不知道在想什麼,纖長的睫羽垂下,斂去眼梢微微上翹的勾人輕佻。
是她沈亦謠當年太高看自己,沒有她在旁,裴跡之反而過上了很好的人生。
手指上結的紅繩被輕輕一拉。
“你開心嗎?沈亦謠。”裴跡之上前一步,低聲絮語。
他摸不準沈亦謠的位置,以為是靠近。其實一陰一陽兩個人影重疊,在人世間同站一個位置。
沈亦謠喉頭梗塞,低低道了聲,“嗯。”
“那就好。”裴跡之輕輕捏著自己的手指,不敢問出口沒說完的那半句話。
開心到可以了卻遺憾,可以安心離開了嗎?
·
沈亦謠死的第二年,他蔭官入仕,一路高升。
從九品閒官做起,他醉心公務,四處拜謁,觥籌交錯,在各黨之間遊走,一路幹到六部實職。步履匆匆,仍嫌不夠快。
他的話越來越少,年輕時那些輕佻言語被扔到一邊,幾乎看不出從前的影子。
終於可以被人舉起琉璃杯,讚一句,“裴郎中果真少年英才。”
那一天,因繁瑣公務被擱置的幻影重新出現在他心頭。
如果沈亦謠還在的話,會因這句誇讚與有榮焉嗎?
他終於有勇氣登上大雁塔,卻在此地與沈亦謠的過去不期而遇。
他一眼就認出了沈亦謠的字跡,他看到沈亦謠寫,“倏爾乘東風,再攀樓上樓。”
他被沈亦謠氣笑,死了也不放過他,仍覺他做得不夠。
她要他向前走,別回頭。
怎麼這麼貪心呢?
大雁塔上形單影隻,狂風引得衣袍獵獵,夜色昏暝中,沈亦謠埋骨的東山,與他遙遙相望。
沈亦謠她自由了嗎?
時隔兩年,他終於通過石碑上鐫刻的字跡,窺見沈亦謠的靈魂。
他們都是被樊籠鎖住的人,只是那時他太年輕,不明白是什麼困住了他。他以為那痛苦是沈亦謠。
沈亦謠死後經年,他才明白。是她引他照見了枷鎖,要他不屈服,要他用向上的慾望將囚籠撕開一道口子。
沈亦謠給他此番遲鈍的懲罰,是他再也不能困住她餘生。
·
“那你怎麼還在這?”裴跡之揚起眉毛,端了個調笑的口吻。
沈亦謠瞧他模樣不悲不喜,還能跟自己玩笑兩句,揉揉鼻子,壓住心頭的酸澀,“快了吧。我感覺很接近了。”
樓閣裡傳來一陣擁嚷的腳步聲,一人一鬼站在角落,側目過去。
一群士子言笑晏晏走了進來,他們或手提一壺綠蟻酒,或手執一把摺扇。
一人向擁在中間的那人道賀,“王兄過幾日就要遠赴青州就任了吧,恕不能遠送了。”
被賀的那人面色白淨,挺拔清俊,拱手道謝,“能與諸君於此今日把酒言歡,已是王某之幸。”
裴跡之瞬間垮了嘴角,“怎麼是他?”。
“誰啊?”沈亦謠側過頭去,瞧裴跡之臉色凜然,皺起了眉。
裴跡之從鼻尖噴出一聲冷哼,幾乎沒有張開唇,從牙關漏出一聲陰陽怪氣,“工秀麗。”
扯了扯手中紅繩,“走吧。上樓上去看看。”
沈亦謠乖乖跟在裴跡之身側,看他一步一步邁上檀木臺階。
“這佚名詩氣勢磅礴,揮斥方遒,又頗有哲理。甚好啊。”
沈亦謠忽聽背後傳來此言,美得冒泡,一邊聽一邊嘚瑟地轉著腦袋,捋著並不存在的鬍鬚。
手指一動,朝裴跡之低聲說,“我再聽聽。”
裴跡之抿著嘴嗤笑一聲,虛榮。腳下止了步。
“誒。”一個穿青布袍的文人用摺扇在那石碑上一敲,發出一聲清脆叩響,“我看這詩意氣輕狂,採鈞兄,該不會是你當年高中時所作吧?”
王採鈞長身玉立站在那石碑前,但笑不語。
沈亦謠揚起的嘴角一寸寸掉下來,隨著那王採鈞的沉默心一下落到了谷底。
“王賢弟這幾年來磨鍊心性,早不復當年桀驁,你如今問他,他當然不肯承認了。”一個圓臉蛋髭鬚稀稀落落的中年男人,在那青布袍文人肩上一推,爽朗一笑。
談笑之間,竟將此事默認了下來。
裴跡之皺起了眉,朝著身旁低聲耳語,“瞧見了沒,這就是死得早的下場,有人竊你的名。”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裴跡之低頭朝身側一看,沈亦謠怎麼會沒有反應?難不成已經走了?
……
“咚!咚!咚!”
二樓樓板上三聲驚天動地的跺腳聲。
眾人紛紛仰頭去看,見裴跡之伸出腦袋來,唇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白了他們一眼。
沈亦謠雙手握拳,使出千鈞之力,力圖拍碎欄杆,仍不解氣,“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要不是當年她謙遜了一把,今日怎麼會輪到這小子欺名盜世!